6 習琴第六

“三,二,一,開——”

魏無羨念叨着,第十次滿懷希望地睜開眼,可結果同之前九次一樣——坐在對面的,仍是一個冷若冰霜的“魏無羨”。一再的打擊終于澆滅了他的信心,魏無羨捶胸頓足地哀嚎起來,“江澄!你老祖宗留下的法寶失靈了啊啊啊——”

藍曦臣把臉別過一點,假裝沒看到那個在他面前撒潑打滾的“藍忘機”。藍湛雙瞳一鎖,“含光君”兩片嘴唇立刻黏在一起,世界頓時清淨了。

“為何?”藍忘機面向藍曦臣,絲毫不理會身後“含光君”張牙舞爪的抗議。

“符箓無誤,用法正确,不起作用,許是症結并不在此……只能再想別的辦法了。”

“若一月之後,仍無法可解呢?”藍忘機發問。“含光君”在一旁配合地奮力點頭。

藍曦臣凝眉,這也正是他擔心的。晨讀雖已交由藍啓仁代理,但族中總還有其他事務需要含光君出面,此刻雖借着禁閉的名義避過一時,但若忘機解禁之後還不露面,難免不引得人心惶惶。

兩人不約而同望向魏無羨,引得後者脊背一陣發涼。雖然還不清楚這兄弟二人在打什麽啞謎,但這眼神……讓魏無羨莫名生出一種大限将至的感覺。

沉默片刻,藍曦臣滿懷歉意道:“如果那樣,只能再辛苦一下魏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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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音七個、泛音九十一個、按音一百四十七個。右手撥弦出音,常用指法共八種;左手按弦取音,主要分為——”藍忘機頓了頓,向下瞟了一眼,道:“魏嬰,醒醒。”

“——我沒睡着!”“含光君”猛地坐直,臉上還留着兩道桌子硌的紅印。

“我講到哪了?”

“講到……講到琴初為五弦,後來那個誰……自己加了兩根……”魏無羨搜腸刮肚拼命回憶着,被藍忘機一盯,心虛得聲音越來越小:“嗯,我剛剛……可能走神了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不聽琴理,如何習琴?”

魏無羨有些欲哭無淚,是他願意習的嗎?還不都是老藍家仗勢欺人趕鴨子上架。“我說,藍湛,能不能跟你哥再商量商量……我再怎麽練,也彈不出您老人家的水準啊……讓藍先生把禁閉延長幾個月吧,我不出門了還不行嗎?”

“不行。”

“藍湛……”

“你會彈。”

會彈?魏無羨愣了一下,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禮樂剛入門的時候,他确也裝模作樣地“嘣嘣”過兩下,只可惜這門樂器對儀态的要求實在太高,魏無羨憋得渾身難受,沒幾天就改行學別的去了。藍家人對于“會彈”的标準什麽時候降低到他這種檔次了?

他詫異地看着藍湛,可後者并沒有解釋的意思,轉身取琴,置于桌上。

“試試。”

魏無羨将信将疑,按上琴弦,撥了兩下,清音袅袅,竟有幾分詭異的熟悉。驚愕之下,魏無羨忽然明白過來,藍湛說的“你”并不是他,而是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含光君。十幾年如一日的練習,基本指法早就成了習慣,即便魏無羨一竅不通,“含光君”也不會輕易忘記。

“如何?”

“好像……有那麽點意思。”他活動着手指頭,躍躍欲試,“你幹嘛不早說?這麽久了,我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等厲害的技能……手怎麽擺來着?”

見他興致盎然,藍忘機只好跳過理論,教起指法來。

“右手,抹、挑、勾……”

“‘勾’,這樣?”

藍湛握住他的手,糾正道:“這樣。”

他站在他側面,離得很近,白檀的冷香鑽入鼻孔,令人心曠神怡。魏無羨顫顫吸了一口,有點感慨:換舍之後,“魏無羨”身上明顯帶上了越來越多的“姑蘇氣息”,晨晚修習一點不落,日常起居也比從前講究多了。看來,藍湛替他保養得不錯,魏無羨甚為滿意。

“魏嬰?”

聽到提醒,魏無羨才察覺到自己愣神許久了。他将思緒拉回來,凝神于指尖弦上,一邊信手撩撥,一邊忍不住偷偷去瞧“自己”的側臉。

“哎,藍湛,你說,我這張臉生得是不是也挺俊的?以前我怎麽沒發覺自己這麽好看呢?哈哈哈…”

“魏無羨”眼底微動,誡道:“專心。”

“勞逸結合嘛。”

确是勞逸結合,只不過‘逸’的時間比‘勞’的還長。多虧“含光君”本身底子紮實,一天下來,雖然手法仍頗為生澀,但已勉勉強強能聽出來是什麽調。

接下來幾日,藍湛沒去藏書閣查閱典籍,轉而留在靜室給魏無羨手把手地授琴。說來也是奇怪,當年江叔叔請來的琴師想盡辦法也沒能讓他在琴前坐下超過半柱香,現在一學一天,倒也沒有那般無聊了。

定是藍湛教得好,魏無羨喜滋滋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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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例行堂測,藍家每年還會舉行兩次大考,從禮儀典章到騎射劍術,考核內容無所不包。如果它只是一場極難的考試也就罷了,這場考試偏生還是十分重要——不論是外姓門生還是親眷子弟,但凡在姑蘇學藝,評級不過乙者不進階。藍忘機正是琴藝的主考。

此時距離醉酒風波過去不久,琴修們還在擔心今年的考核是否能順利進行,看到“含光君”如期解禁,紛紛松了一口氣。

“我全評甲不行嗎?”

“不行。”

“那乙呢?乙總可以了吧!”

“也不行。”

“可我要是判錯了怎麽辦?這性命攸關的考試,出一點岔子還不得被——”

仿佛察覺到有人在門外,話及此處被掐斷了。藍思追僵了僵,他本無意偷聽,只是這談話的內容實在教他忘了敲門。腳步聲靠近,“魏無羨”走了出來。

“何事?”

“禀——魏前輩,”藍思追繃住表情道,“我來請含光君。琴室那邊已經打點妥當,随時可以開始。”

“含光君”聞聲探出頭,認命似的嘆了口氣,“走罷。”他整整衣冠,抱琴而出,那視死如歸的表情,倒像是去應考而非監考一樣。

兩人一前一後,各懷心事,沉默着朝琴室走去。走得越久,藍思追的腳步就越發沉重,到最後,一步也挪不動了。

“怎麽?”

“去琴室,走剛剛那條路更近一些。”

魏無羨心不在焉,只當他是一時帶錯了路,“哦”了一聲就轉身折返,而這時,背後傳來一聲顫抖的呼喚:

“魏、魏前輩?”

魏無羨下意識回頭,剛一動作,腦內就轟然炸出四個大字——大事不妙。

“含光君”一臉灰黑,藍思追也好不到哪去。他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堅持住沒暈過去,但內心的驚濤駭浪抄十遍家訓也不得平息。“你……你真是魏前輩?”

魏無羨在無數場合被無數人問過這個問題,但哪一次也不及今天這次教人心虛。他清了清嗓子,又撓了撓脖子,斟酌半晌,頗難為情地說:“……差不多。”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麽叫差不多?

藍思追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心情之複雜委實無法用語言描述。“含光君”的種種反常早就被人注意到了:靜室裏慘烈的嚎叫、藍先生提前出關、澤蕪君眉頭緊鎖、江宗主專程探訪……饒是有“不可背後語人是非”的家訓在前,各種流言仍是不絕于耳,最好的版本也是“含光君業已走火入魔”。現在一切真相大白,含光君沒有瘋,含光君只是變成了魏無羨!想到這裏,藍思追已經搞不清自己應該喜極而泣還是痛哭流涕。

“那個……思追,這個解釋起來比較複雜,琴室那邊還有人呢。”

這句話仿佛一根救命稻草,将他從癫狂的漩渦中拉了出來。藍思追暈頭轉向應了兩聲,連忙帶路。“含光——魏前輩,這邊請。”他硬生生将稱呼糾正回來,別扭極了。

“嗯……當着其他人的面,還是叫‘含光君’吧,澤蕪君暫時還不想公開。”

“是,含光——呃,魏——呃,含光前輩。”

----------

琴室裏,藍湛已經等很久了。

藍思追和魏無羨走後,他始終放心不下,便暗中趕來,藏身屋內,但沒想到的是,“魏無羨”已後發先至靜候多時,早該到場的“含光君”卻遲遲不見蹤影。眼見時辰将至,琴室大門始終緊閉,待考的琴修們惶惶聚在門口,既不敢進入,也不敢離去。

“來了來了!含光君來了!”

像火星點燃草垛,堆積在衆人臉上的焦躁瞬間一掃而空。

“不好意思啊各位,遲到一會,咱們馬上開始。”“含光君”先和和氣氣同他們打了聲招呼,推開琴室的門,沖藍思追招招手,飛快躲了進去。

衆人剛剛放松的表情忽而又僵硬起來。藍思追神情尴尬,卻別無他法,只能好跟了進去。

“魏前輩——”

“魏嬰——”

甫一關門,兩聲低呼同時響起。藍思追聞聲擡頭,不偏不倚,正對上“魏無羨”的視線。

不管是魂還是舍,藍思追、藍忘機和魏無羨,三個人在一個詭異的時間點聚集在一間小小的琴室裏。

魏無羨有些頭疼,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搶手了?藍湛發現他告訴了藍思追會不會生氣?

藍湛非常警惕,藍思追聽見他剛剛說的話了嗎?“魏嬰”出現在這裏他該怎麽解釋?

藍思追則非常窘迫,既然“含光君”的舍被魏前輩占了,那眼前這個“魏前輩”必是含光君無疑。不該知道的事情被他知道了,他應裝聾作啞還是幹脆挑明?

三人大眼瞪小眼盯了許久,誰也不敢第一個出氣。憋了半晌,藍思追第一個忍不住了:“含光君,魏前輩,我……我先告退。”說完,也不管誰是誰,朝着“含光君”和“魏無羨”的方向各拜一拜,逃了出去。

“魏無羨”目送他離去,轉向“含光君”。那眼神,分明在問:怎麽回事?

“自己猜出來了呗。”魏無羨無奈道,“我叮囑過他別說出去,但這事遲早要露餡的。”藍湛默然無語。魏無羨也不強求他現在決斷,轉而問起另一件事來。“你怎麽來了?”

“助你。”藍湛簡單地說。

這兩個字先讓魏無羨愣了一下,随即樂開了花。“哈哈,藍湛,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對不對?害我擔心那麽久,快說怎麽幫?”

“你先聽,拿不準時,看我。”

“看你?”他不解道。魏無羨左看看,右看看,環視一周也沒在琴室找到一個可以藏人的地方,“你不是說老藍家的考試不允許外人在場嗎?我怎麽看你?”

藍湛沒有吭聲,後退兩步,旋身而起。黑衣蹁跹,眨眼間,“魏無羨”便已正襟危坐于房梁之上。

“這樣。”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嘆為觀止!

真是嘆為觀止!

魏無羨被這利索的身法驚豔到了——不愧是照世明珠含光君,連翻身上梁,都能翻出一種正人君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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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含光君”和“夷陵老祖”天衣無縫的配合之下,當天的琴藝考核就這樣有驚無險地過去了。但大事沒有,小事一堆。有幾個琴修表示,“含光君”在考查他們琴藝的時候,常會盯着他們頭頂露出一臉癡笑,吓人得緊。

藍景儀聽說後極其生氣,說他們造謠生事中傷長輩,幾人相争不下,便打了一架,後來都被罰抄家規去了。藍思追倒是一如既往地鎮定,但自從那天之後,他一碰見含光君或者魏前輩就變得神神叨叨、手足無措。景儀疑惑,可他一旦問起,就會被藍思追以“清河三答”迅速搪塞過去:

“我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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