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滾滾紅塵(3)

人事蔣姐來梁京工位問她要車牌號碼,物業錄門禁用。

梁京只以為公司給她安排到車位了,誰料,蔣姐告訴她,是章總秘書親自辦的,“你下次有什麽問題可以直接來找我,我們許總鋼鐵直男一個,行政上的事他全不問的。”

梁京埋頭簽車輛進出通行許可申請單的時候,蔣姐不作聲地打量這個姑娘,清淨白瘦的,模樣溫文爾雅,倒也蠻刁鑽嬌氣的。

不聲不響地小報告直接捅到了章先生那裏。其實蔣姐管這些,即便許總不囑咐,她對新同事多少都會過問幾句。不過,新來的這梁京,話不殷勤架子還清高,入職報告那天,在蔣姐這裏辦手續錄指紋拿門禁卡,停當後多一句乖巧話都沒有,丢下謝謝二字就出去了。

蔣姐覺得這姑娘太傲,太冷。又同章先生沾親帶故。不巴結人又不給人巴結的機會。

這和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個道理。涉世未深的梁京全然不知,悄默聲裏,二十來號的工作室,她已經得罪好幾個人了。

次日,她可以開車上班了。

其實也沒節省多少時間,前些天時間是花在轉乘、步行上面了,現在是花在等紅燈等塞車上面了。

一樣的趕。

但總歸躲開了風吹日曬。她的駕照是二十歲那年考的,正式上路也是沈閱川陪她走過無數趟,奶奶才放心她自己開。

奶奶也是梁京這個年紀會開車子的,那個年代絕對是極為時髦的一個本事。

沒有駕照這一說,車子也是古董車。

奶奶告訴梁京,傾倒爺爺的也是沈小姐一身英氣男兒着裝地從車裏下來的那一刻。

圓圓問:所以,Elaine,你是主動追求男孩子的那一派?

當然。因為他值得。

奶奶從不避諱她對故去先生的愛及孺慕之情,也教誨圓圓,真真遇到你愛的人,你會特別有勇氣。

換句話說,那些叫你踟蹰、退縮的人或者感情,其實從一開始,老天爺就在暗示,你不适合或者他不值得。

投契的愛情是該叫你有孤勇感的,為你千千萬萬遍。

乃至,他即便離開了,過去的涓滴意念,都能化成星河,熨帖人心,聊以餘生。

如今時代變了。不談那些個時髦的腔調。活在一個城市裏,Elaine說,不會開車子,就跟沒長腳一樣呀,你得具備去遠方起碼的技能。

公司車位這件事,梁京跟奶奶講了,後者點頭,郁雲是個八面玲珑的人,其實他叫你待在這小工作室也好,大公司做事,小公司做人。

咱們圓圓欠缺地就是做人的技能,一顆有棱角的石頭丢進不見底的沙河裏去,預料不到她的行蹤,但總歸是一種結果,變圓融了。

這是必然的也是必須的。

奶奶說,郁雲的意思自然是你章爺爺的意思。不談投桃報李,但誠誠懇懇的謝還是要道的,不能叫人家認為我們梁家的姑娘不講理。

這日一天,奶奶囑咐的謝,盡萦繞在梁京心頭上。

或者,她只是需要一個托詞。

她想和他說謝謝的那種急急宣之于口的情緒,像是脫離她精神主宰的旁餘意識,支配着她,驅使着她。

但她不敢把這種陌生跳躍的情緒與奶奶說的孤勇劃為等同。

因為即便爺爺去了,他們老兩口實則上還是當得起那句:一生一世一雙人。

許總出差了,臨走前把梁京托付給彭朗。叫他先帶梁京,找些活給她幹,跟上大家的節奏。

彭朗不到三十歲,是許總的師弟。為人很友善健談,許總都喊他彭彭,同校師兄弟,當初許總出來單幹,彭朗是放棄穩固的工資及晉升來投靠他的。

這樣的蟄伏情誼,旁人自然比不上。大家也都默認彭彭那高半截的身份。

對于這新晉的“花木蘭”,本來大家都是熱情高漲,但弄明白是章總介紹來的,就又各歸各位了。

一來章總的人,沒人敢去招惹;二來還是章總的人,有錢人家的小姐,招惹不起。

這樣反好。一門心思地工作落得自在清淨。

只是也有人會偶爾玩笑玩笑,譬如說章總的八卦、嘴毒。

ROUND1:

工作室團建有請章總出席過,在此之前他被爺爺安排相親。飯桌上,許總就打趣他,問結果如何?

章:不怎麽樣。只是老爺子被我氣得不輕。

因為章郁雲拒絕爺爺的說辭是:對方長得實在不投口,眼距都快二裏地了。

衆人笑噴。

ROUND2:

章郁雲不明白許總叫彭朗“彭彭”的親近之意。然後小喬就問他,章總沒看過《獅子王》嘛,裏面辛巴最好的朋友,一個是彭彭,一個是丁滿。

章郁雲聞言,哦~,就是那個非洲疣豬咯。

話是沒錯,但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許還業總結他的合夥人:刻薄寡恩。

梁京似乎笑點低得很,聽後悶聲笑了很久。小喬頭一個指點她,“可不能告訴章總我們議論他啊。”

梁京:“其實……我們不太熟。”

衆人:才!怪!

彭朗手上目前在忙的就是平旭下個月開案的項目。汽車零部件的代工向來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平旭是德國某汽車品牌在華公司的一級部件供應商,這類一級商競争撕咬本就厲害,他們各自有自己的代工企業,但真正能獨立完成吃下份額的很少,這就出現了分包。

大魚就養你小魚,小魚再去喂蝦米,各自收益,各自存活,如同生物食物鏈。

許的工作室按道理該是蝦米類,但他傍上了大魚。

所以,原則上來說,還是章郁雲在養活他們。

他們分包的在案一系列設計基本完善,等着開案研讨會。彭朗把這個項目的所有零部件的外觀、結構分析全拷給梁京看,讓她自己先琢磨,不懂的地方列出來,等開案後,他們一一拆圖分析時,他再具體教她。

這個工作日,梁京頭一次加班了。

不知不覺到晚上十點,大廈有保安交班定時樓層巡崗。她才意識到很晚了,收拾幹淨工位關電腦準備下班的時候,手機微信進來一條提示,彭朗把她拉進了一個工作組群聊裏。

群聊名是他們這個項目的縮寫。

十來號人,裏面各自是本人的名諱。

梁京只識得熟悉的名字許還業、彭朗,還有……章郁雲。

彭朗一面是帶徒弟的必要,想着研發進度跟進都在這個群裏,平旭那頭接洽的幾位中層也在這裏面,尤其章總日常在這裏面閉麥“監視”。

一面禮多人不怪,油多不壞菜。大佬關照過的人,多上點心總不會錯。得讓大佬看到,喏,你的人我們又在carry啊。

機緣也好,巧合也罷。

一日的忙活,全然沒松散掉梁京心裏那個蠢蠢欲動的念頭。

她就這麽直愣愣地站在空落落四周暗燈了的格子間中央,對着群員裏“章郁雲”的名字出神,

他的頭像看不出來是什麽,很糊,如果梁京沒有看錯,應該是幅壁畫的局部。

赭紅色的筆觸,深林……好像是……鹿。

思維發散間,梁京拇指已經不小心點了那個添加到通訊錄!

頁面跳出發送申請好友的驗證備注欄:

是群聊“LENSGLCAMG0526”的梁京

活了二十二年的梁京頭一次有這種昏頭轉向,心如過山車般地浮浮沉沉。

她俨然就是他頭像模糊畫裏那只深林迷鹿。

也像他口裏譏諷彭朗的那只非洲疣豬。

冷靜與熱情交鋒,她還是沒有歇息那蓬勃的念頭,于是,暗自抿了抿幹幹的嘴唇,屏氣凝神般地點了那綠色的“發送”按鈕。

……

時間仿佛沒了空氣那般窒息難熬。

手機界面上,久久沒有回應,如果屏幕能照清她的臉,那是一水地紅。

梁京後悔了,後悔這個笨拙的行徑。

如果這個申請添加好友可以如同發送信息那樣及時撤銷,她即刻就做。

因為她腦補出章某人那張冷酷撲克臉,沒準會朝她挑挑眉:我有加你的必要?

心潮上那澎湃的千軍萬馬瞬時敗了北,梁京一口氣沒停歇地下樓、從地庫電梯口跑到車位處、再即刻歸家的夜路者,惶惶驅車回去。

到家已經過了十一點,奶奶和陳媽還沒睡,等着她。

正如外面夜幕上的晚星一般殷勤。

這讓梁京很懊淘,不是跟你們說過嘛,會晚回來,不必等我。

Elaine如今視力昏花了不少,但仍舊有每晚夜讀的習慣,她說讀到好戲詞了,睡不着,正好等你。

陳媽拆穿這位老小姐,“圓圓一說加班,你奶奶不放心你,都念叨好幾回打你電話了,又熬住了。煮了夜宵,等你呢!”

梁京鮮少有受挫的情緒,從前那麽難受的日日夜夜,她也不曾有過挫敗感,今天只是簡單一樁小事情,她很難承認,她挫敗極了。

心上絲絲作痛感。

尤其是看到Elaine這樣夜不就寝地等她,她好難過,即刻生出了些背叛意味。

她不敢把這種朦朦胧胧的錯覺告訴奶奶,一是怕奶奶會動怒,因為那人絕不該是梁京該想的人;二是怕她擔心、傷神,圓圓又反複起來了。

她幾乎下意識地擱下手裏的包,無聲無息地偎進奶奶的懷裏去。老太太被她這樣久違的嬌氣弄得手足無措,落地燈的光圈下,溫和地回抱圓圓,“挫折是難免的,生活哪能沒難處,人生本來就是逆旅啊,我們圓圓背過這樣的詩文的呀。”

奶奶住不慣高樓公寓房,她們在江北的房子也是買在一樓。回來賃的這套房子,是淮安找的,房子、裝潢家具都很考究。地段鬧中取靜,但不缺人氣。

崇德巷那裏的房子,自從圓圓開始精神露端疑,她們就再沒回去過,祖孫倆也默契不提這事。

奶奶固執地認為那房子裏有不幹淨的東西,沖撞了圓圓才會這般。

如今快滿二十五年期了,屆時,奶奶知會淮安,一切承租手續終止,房子重交回市房管局,此事就此翻篇。

她依稀還記得崇德巷那處的烏漆兩開門,銅環上附着綠鏽。

輕輕洞開它:

斑駁的雕梁上結着蛛絲網,紅羅帳裏有人在溫聲說着話,

在喊她的名字,有人抑或是風,羅帳湧起微微的浪。

她那年十七歲,同她一齊讀書上下學堂的宗親平輩椿和,不知怎地向老太太提起親來,說要聘椅桐。

為這事,慕筠笙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這事不了了之,不成想半個月後老太太作主,要把椅桐許給娘家一門親。

她換了金陵的衣裳,拿着二叔交給慶元辦事的對牌鑰匙。城裏宵禁,她出不去了,罷了才溜回了這裏。

外面風雪按住了城,慕筠笙一身雀裘鬥篷,雪染白了發,他出門辦事才攏家,就聽聞了這起子事。

待嫁的姑娘逃出了家門。

眼下,慶元和金陵都跪在明間裏,等着二爺發落。

“主子錯了主意,就是身邊人沒盡到規勸的本分。慶元待會回去領板子,金陵……發賣了罷。”

她一面哭,一面還不滿慕筠笙徇私,何以你身邊的人就罰得輕些,金陵為什麽就要被賣掉?

“那依姑娘來,二者都逐出去?”

周椅桐跪下喊錯。“二叔,是不是我回去依了老太太,您就可以不處置金陵和慶元。我嫁便是了,二叔允我帶金陵走罷。”

慕筠笙一身酒氣,拂開了她的手,眉眼間不快得很,“姑娘還真是孩氣脾性,一時好一時歹,怎又想通了?”

周椅桐跪地遲遲不語。

來時雪地滑,掼了一跤。衣裳髒了,巴掌根處也破了皮。

慕筠笙要看,說時就伸手來拉。

周椅桐駭地要縮,慕筠笙幹脆一把拔她起身,指力全按在她的傷口疼上,

“姑娘不想嫁。我知道。”

“打這回去,圓圓就去回老太太,今後就跟着歧臣了,再不去別的地方。”慕筠笙如是囑咐着,一并屏退了慶元和金陵。

周椅桐眼淚還在臉上,着實被二叔的話吓得不輕。她想說什麽,慕筠笙從交椅上站了起來,打橫抱起她,酒氣噴她一臉,他醉得厲害,“我把姑娘帶到這麽大,姑娘就一點不記挂我嘛?”

好狠的心。

慕筠笙說,他要看看。

架子床紅羅帳,崇德巷這處。十年前,她在這裏給慕筠笙磕頭的,她規規整整喊他二叔的。

“圓圓……”他急急地喚她,一聲疊一聲。

那聲音變了調,像樓外凜冽的北風,卷着刃,一寸寸割開她的肌理、血肉、筋骨,直到心腸……

夢裏的痛,俱實在梁京身上,抑或她又夢魇了。

從那份痛裏,抽離清醒開來,她淋淋一身汗。

久久将息了狼狽與痛楚,梁京清楚聽到擱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進來一條提示,此刻淩晨兩點半。

章郁雲通過了她的好友申請。

梁京盯着他的頭像,瞬間像失語般地精神癱瘓。

手機握在手心裏,都潮濕出汗,她良久打出一行字,像是尋常問,又像是求他解夢:

您是本人嘛?

章郁雲這頭,他晚上九點飛機才落地,好巧不巧攤上了秦晉在家請客戶。躲不開逃不過的一頓酒,

散席後又去消遣。

章郁雲精神逃離得很,沒玩幾把,就躲出來抽煙了。

工作這只手機,回來後一直沒關飛行模式。

才恢複通訊,郵件推送短信一個勁地往外彈。

他坐在花園裏的涼亭下,一一查複,手裏的煙灰全被風吹散在一片玫瑰地裏。

微信好友欄裏有一條申請,叫他好意外,

來自梁家二小姐。

他歪坐在闌幹邊,四下阒靜。最後,眉一皺,指一點,回應了她的好友。

不多時,那不靈光的小孩,語出驚人地問他:

是本人嘛?

不然咧?當是代挂QQ的年代啊。

他頓時精神集中起來,也有意調侃她,語音回複她:聽聽看,是不是?

那頭也是個夜貓子,這個點還沒睡。

很快就回來文字:

謝謝您。我是說,我的車位。

章郁雲笑納她的謝。他應得的。

才想怎麽回她這一句的時候,秦晉出來找他了,怪他躲外面呢。

這一打岔,再回包廂裏,巡酒一圈,章郁雲重新撈手機看的時候,對方只不鹹不淡一句:

我就是想說這些。沒事了,您、晚安。

晚安個鳥。他比白天還要忙。

她的微信號是:LJ970701

朋友圈也是只三天可見,最新一個動态是昨天,晨起的早飯照片。他這頭還能看到梁淮安的點贊。

章郁雲喝得五迷三道之間,不禁喟嘆:腦袋清爽還好,不清爽的話,梁家那老的一沒,這小的日子不好過呀。

末了,他給她備注姓名:

〇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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