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緣道緣君(3)

打死賣鹽的了。

很鹹,但他還是喝掉了。

“走了。”

章郁雲埋怨完她,真要走了。

梁京跟着他一起出廚房,她還有東西要還他,“你的西裝我幹洗好了,你……還要嘛?”答應奶奶要和章先生說抱歉的,但她講不出口,衣服還是要還的。

“洗幹淨了?”

“當然!”她急言跟上。

章郁雲邊走邊回頭笑她半聲,她才後知後覺他捉弄她了。

“所以,到底還要不要?”

“你拿過來,我要檢查一下。”

說話間,他們已經重回餐廳,章郁雲正式告辭,也讓梁老太太留步,不用送了,外面太陽大。

梁京麻利上樓取下章郁雲的西服外套,老太太順勢讓圓圓送一下郁雲。

梁老太太不是個迂腐的人,但從頭至尾沒曾想過圓圓和章郁雲有什麽男女大嫌可避。一來,她手裏養大的圓圓她知道,心思再單純不過;二來,章家郁雲已然算是圓圓半個長輩,他經事的多,眉眼見識也高,老太太也全然想不到他會有眼睛看圓圓,正如不久後,她和章郁雲談話所言:

郁雲你信圓圓的話,那麽我就把她托付給你;

你不信她的話,那麽請不要招惹我的孩子。

她再不濟,我想圓圓多活幾年命。

眼下,老太太着圓圓送他。這樣的關來過節的禮數上,章郁雲從沒上心過,可此刻他并不想推辭。因為今天見識到她的平和與溫順,卻不是朝他,章郁雲這個市儈的生意人小心眼極了。

他看着她一言不發地站在绛色的木制臺階上,将将要下樓的腳步,手裏提着他的那件外套,罩着幹洗店一次性的防塵袋。

嗯,她一周前吐了他一身,章郁雲問自己是怎麽忍下來的,鬼知道,大概腦子被她傳染了。

梁京沒有直接把西服遞還給他,而是自顧自地提着,去玄關處換鞋,章郁雲這才明白:

她當真依言要送他。

乖乖!梁二小姐這一遭真是讓他受寵若驚。

于是二人沉默在玄關處換鞋,章郁雲是用鞋拔提鞋的,而她就那麽敷衍地趿着她的那雙小白鞋。

他不能忍,“你好好穿上,來不及嘛?”

梁京矮他一頭不止,“我這鞋就是可以這麽穿的。”她一本正經地顏色朝他反駁。

随即推門而出,順便替他把着門,一副恭敬送客之道。

院子外面,秦晉随章董的司機一塊過來的,幫章郁雲把車開走,順帶着給他帶來正裝替換,他們直接去土管局談事。

見章出來,秦晉從車後座上拿下小老板的西服收納袋,才想和章郁雲說話,發現他後面跟了位姑娘,手裏也提着一件西服外套。

姑娘生得清瘦白皙,個頭并不多高挑,歸在玲珑小巧之列。

看得出來,人也不是熱絡性子,沒有任何寒暄招呼的勁頭。投你一眼不會複第二眼。

她将手裏的西服外套歸還給章郁雲,“名片夾、煙和火機在另外一個小袋子裏。”

章郁雲伸手接過來,他從中翻出煙盒、火機。

目光再去梁京臉上時,她有些不适從,章郁雲敏銳覺察到了,“有什麽不妥?”

對面人兀自搖搖頭,她不能承認點了他一根煙。那天送去幹洗,店員清點衣袋物件時翻出這些,梁京代為保管。

他抽得七星,這是梁京頭一次碰煙草,看着那一縷縷孤煙直直燃到空氣裏去,最後消失在天花板上。

那煙光憑己力地燒,很慢,還有奄奄一息的勢頭。

半截後,梁京送到唇邊吸了兩口助燃它。

嗆得她直咳嗽,半夜開窗散味。太沖太烈,那股味道在她口腔裏,幾日的甜飲去覆蓋,都還新鮮滞留一般。

下午一點多,日照最毒的時候。

她始終還是恹恹的姿态,章郁雲也不再勉強。臨走前,和她正式再會,他們也許有些日子見不着了,和煦逗她,“要和我說點什麽嘛?”比如,再見;或者你晚上幾點的飛機,再幹脆,你什麽時候回來。

梁京:“……您一路順風。”

“……”

章郁雲臉上一垮,一邊的秦晉直接沒忍住,笑出了聲。

“晦氣。”這是章郁雲臨走前,最後一句話。

梁京後來才知道,不能和要坐飛機的人說這樣的“祝福語”。

章的車子挪出去,掉過頭來,梁京發現,先前她追尾碰到他車子的地方,他沒有修補還原。

章爺爺這日待到下午不到三點,告辭了。

沈閱川卻因喝多,被奶奶留下,歇晌再回去。

梁京并不知道三哥的酒量有多少,又或者今天他本來開車就有點累,碰上章郁雲個練家子,就急急不擔酒了。

三哥在樓下客房一直睡到夜幕降臨,起身出來時,整個人的臉色還是極為蒼白。陳媽煮了點醒酒茶給他喝,他沒喝幾口,就說要回去了。

他這個狀态還是不能開車的,梁京說送他。

“不用了,幫我叫代駕吧,免得你還要打車回頭。”

“今天對不起了,你喝那麽多,該吐出來的,吐出來或許會好受些。”

“圓圓,你是在替誰抱歉?”二人一道往他泊車處去,等代駕師傅來。沈閱川唇角間浮着些冷冷的笑意,聽清她的話,徑直發問。

饒是幾個小時過去,他站在風頭裏,還是烈烈的酒氣蕩漾開。

梁京面上一滞,替誰?她為什麽要替誰,她只是單純覺得今天難為三哥了。

是,誠然來講,沈閱川吃這頓飯着實不快。

他看出圓圓和那章先生的互動了,早在圓圓第一次見對方時,沈閱川就隐隐覺得哪裏不好了。

只是圓圓一直避而不談。

找他“非正式治療”的談心也少了。

沈閱川一直極力于讓圓圓在她的精神災難國度與她面臨的物質現實國度二者間,解開那層龃龉。

或者,怎樣才能叫圓圓活得自在些?

就是承認她與現實一般人的異樣化,慢慢将這層異樣去羽翼掉。

這是他作為醫者、兄長一直冷靜客觀的态度。

可是今天的沈閱川失水準極了,僅僅因為他們的來往中闖入了局外人。

圓圓一直半邊緣化地活到二十二歲,她經遭的事少,閱歷也淺薄。而那章郁雲,風花雪月裏打滾的人,他但凡是個正派人,就不該招貓逗狗的嘴臉同圓圓。

這是男人間的覺悟,沈閱川從上午進門那一瞬間,就明白對方并非善類。

至于圓圓,今天這場宴請下來,他着實不懂她了。從她告訴沈閱川,她如今這份工作是章郁雲給她安排起。

沈閱川眼看着長大的圓圓不該如此沒有根地的。

她也不是那種眷顧虛榮的女孩子。

“圓圓,你沒什麽要和我說的嘛?”

“……”

他過于清篤的眼神輕易看穿圓圓的心事,或者,她原本也沒想瞞三哥多久,是的,她要和三哥聊一聊的。

聊關于章郁雲,他和她夢中記憶裏的那個人,很像。

梁京輕飄飄一句話,沈閱川良久未言,末了,他兩手從西褲口袋裏摘出來,來拉圓圓的手,“是什麽時候的事,我是說,你又開始反複那些夢了?”

他只認為圓圓的病情反複了。

“三哥,我很好。請你信我,我能從夢裏清醒無痛地醒過來了。”

“圓圓,你喜歡他嘛?”

夜風裏,沈閱川拽梁京的手緊了緊。

他鮮少這樣,堂而皇之地握着她的手更是頭一遭,梁京想掙脫,他手心的力更緊促了些。

“圓圓,如果依你說的,他和夢中人很像,那你喜歡他嘛?”他再問一遍。

梁京被他拽地手骨都疼,她沒有确切答案,只略微吃痛狀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下周起,我幫你安排診療計劃。”他徒然冷峻起來。

“三哥,我現在很好。”

聽清圓圓的拒絕之意,沈閱川為難起人來,“那麽,我想和你奶奶談一次了,我認為很有必要,圓圓。”

梁京覺察到他情緒裏有嚴肅乃至緊繃感了,這是作為醫者的嚴謹乃至固執,末了,她沒有反駁他:

“可以。”

就在那一瞬,沈閱川眉眼裏有什麽轟塌掉了。這些年來,他們都從未見過這樣的圓圓。梁家的小圓圓,向來是低眉順目的,即便受多少痛楚,都堅韌寡言的,這是她的生存之道,也是她為了教養她的祖母不得不隐忍的初衷。

她是個私生女,相較于沈閱川這個外嫁進沈家改姓的孩子而言,她多少還是有些體面的,起碼骨血裏堂堂正正姓梁,不像他。

梁京十二歲到江北,他們認識以來,她從未對沈閱川有過任何主觀上的排斥情緒。

姑奶奶把她教養得很好,問答有禮。而沈閱川也一直愛護她如自己的幺妹,這些年或愛或護,他已然習慣了圓圓在他身邊,從未想過有一天,圓圓會脫離他的視線乃至愛護。

今晚,她算是頂撞他了。是不是為了旁人,他不得而知。

“圓……”

“三哥。其實你也不信我。”梁京固執的心病又犯了,與其去深究她那層夢的真假,她更在意別人把她看成什麽。

其實在沈閱川他們這些現實一般人看來,圓圓就是異樣的。

那層夢匪夷所思,自然不會有人信她。這是最簡單的因果題。

只是她一直不肯承認這一事實。

梁京無所謂真不真了,她只消自己明白,她過去那些痛楚是真的,她切身體會到的,所以她寧願信她攜着某一世她未曾化解的怨憎會。

于冥冥中,是緣是劫,她都會遇到令她實難抵消的命運。

這樣捋順自己對于她很重要。

她也不比那些正常人欠缺什麽。

“三哥,我現在明白了。明白我為什麽十八歲那年會那樣夢魇難過:

因為椅桐堕樓那年将過十八歲生辰。”

沈閱川心上無由跳痛了下,仿佛是她描繪的粉身碎骨俱實到他身上一般。梁京垂首,掙脫開他圈住她的手,

“圓圓,”

梁京仰首來望,面上有淚。之後的無數個夜晚,沈閱川都懊悔,那晚他該說的,他該告訴她些什麽的。

他不懂是到底承受不了她将來有可能瘋魔的變故;還是從頭至尾他不想驚駭、唐突到圓圓。

終究在暗湧的浪尖上,沈閱川選擇由它平靜歸複。

巷口右手邊這一戶人家西邊紅磚院牆上攀着繁密的爬山虎,牆上挂着的空調外機有力地運轉着,那一轉轉的席卷聲,最後将浮躁的人心打散,裹挾至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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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不會坑啦~不定期更,寫得出來就更。

頭頂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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