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小蟻大象(4)
章郁雲二十四歲那年回國的,爺爺派去的車子只接到了他的行李。
他來這裏吃馄饨和燒臘了。酒足飯飽沒人民幣付賬不說,還和老板談起生意來。
老板是個已過五十的爺叔。這裏也沒個正經的食肆名字,“祖傳”的手藝,燒臘攤是從父親手裏接手的,日複一日的老湯慢炖,拿時間和口碑掙了塊無冕招牌。
馄饨是老板娘想出來的另外生計,久而久之也成了店裏的招牌。
夫妻倆都識得章郁雲,小家夥打小在這裏吃馄饨,後來大了來的少了,聽說是出去上學了。現如今回來了,章郁雲問老板,有沒有興趣挪個地方營生。
管保比這裏伸得開。這裏攏共就四張方桌的開間。
章郁雲喜歡這處的人間煙火味。他說,請老板出山吧,去拂雲樓。您如今一年的進項,我給您翻三倍,只是小吃的味道傳下去罷,收個徒弟,如何?
老板坐在張油漬斑斑的條凳上,分煙給章郁雲,七角梁上電線懸下來的電線上就一只暈黃鎢絲燈泡,勢單力薄地在過堂風裏擺。
對方這才知道,這年輕人是拂雲樓的少東家。S城赫赫有名的混血菜館,那裏包間簡單一頓,就夠他們一天的流水。
秉着樹挪死,人挪活的道理,章郁雲不信人有不想往高處走的。
但到底老板拒絕了,即便他把進項改成分紅也無濟于事。
老板說,他們市井人好比草莽,章先生好比朝廷招安。說白了,他們不是一路人。
之後,章郁雲又陸續來過幾回,也全是一樣地說辭。
這個夫妻店,二人張羅了有三十年了,地盤又是自家住家的,輕易舍不得關上門板,周遭的老主顧也輕易抛開不得。他們知道如果答應章先生的合同,保不齊他們能掙得盆滿缽滿,也能為獨生女兒多留點家當,但不怕章先生笑話,我們平民老百姓,掙錢是道理,人情世故也是個道理。
章郁雲聞得這番由衷之言後,就此作罷了這個“招安”念頭。他自嘲,哪怕借着家裏的便利,他人生頭一樁生意還是滑鐵盧了。
彼時,他二十四歲。
如今十年過去了,這裏的生意愈來愈好。當然,作為商人,章郁雲依舊後悔沒拉攏他們進拂雲樓;
但作為食客本身,他懂老板口裏的人情味,意義着什麽。
話又說回頭,煙火氣從來都在市井巷弄裏。
生意沒談成,章郁雲和這裏的老板成了忘年交。
時不時來這裏打牙祭,也作為行內人關照這裏的生意。
老板娘常常打趣章郁雲:章先生實在惦記我們的鹵湯味道,那作我們姑爺吧,成了姑爺,我們白把手藝都傳給你。
題外話講到此,沸水沖得熱大麥茶也正好晾到可以入口的溫度,章郁雲端起抿一口,與梁京烏漆方桌對面而坐。
“這一說又好幾年了,人家女兒早就結婚生子了。老板娘給我分喜糖的那天,又恨又驕傲地擠兌我,你最後一個說動我們的機會都沒有了。”
梁京無動于衷地聽完章郁雲自顧自地一火車皮話,她想不到,原來這個男人這麽會嚕蘇的。
真是好嚕蘇,她想回他,你說這些跟我有什麽關系呢?無非是,顯擺你招人喜歡?
她開車随他來到這裏,但又沒客随主便的寬宏。
總是不聲不響地目光怨怼在章郁雲臉上、肩上。
話不多,情緒很豐富,章郁雲問她,“想說什麽?”
“……沒有。”
“明明有。”
快到打烊時間,店裏人并不多。章郁雲身後是一面斑駁的白水泥牆,牆上靠北位置鐵釘上挂着日歷,那種一頁頁撕地白紙黑字的日歷本,風一捎進來,紙頁嘩嘩地響。
他的穿着、派頭,和這裏格格不入,梁京甚至不相信他說的,他自小在這裏吃東西。
那就有。“章先生、今年、三十四歲了。”是他自己說的,二十四歲回國,十年過去了。
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加法題。
章郁雲聽清對面人的話,不禁往後梗了梗脖子。這就是無事獻殷勤的下場,也是凡事追究到底的沒趣,
如同昏頭轉向之際,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冷水般地清醒。
“唔,我今年三十有四。我以為圓圓你知道的。”
梁京反過來被他噎了下,燈火通明之下,她臉上的紅,想掩也掩不住。章郁雲每次喊到她小名都是戲谑口吻,她能聽得出來。
她不知道,确實今晚才弄明白的。
好像也不用特意算清楚。其實,她猜到了他的年齡,不是看面相,不是約摸估,而是慕筠笙與椅桐也是差一輪。
但梁京不能這麽告訴他,今晚還是中元節,她怕這樣說,章郁雲會吓着,吓到以為梁京鬼附身了。
二人各自沉默時,老板娘過來給他們上菜,章郁雲點了幾道燒臘和兩碗馄饨,老板娘還特意送了兩道涼菜,說是頭一回看章先生帶女朋友過來。
“她不是。”
章郁雲撇清地極為快,幾乎是話音将落就接上了,好像料到人家會這麽說,準備好的臺詞。
他話是朝老板娘說的,但人卻盯着梁京看。看得光明磊落,也着實叫人難消受。
老板娘是過來人,說我懂,現在還不是,是不是呀,小姑娘。
梁京先是被對面人一否,再被那老板娘一臊,弄得她來不得來、去不得去,着實尴尬難堪,甚至都懊悔,為什麽一時腦熱,要答應章郁雲來吃這頓夜宵。
是,她明明可以拒絕他的,但終究沒有。
她只想聽聽章郁雲說什麽,她早已不是小孩子,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前些天她受得那一巴掌,餘威還未消。或者,章郁雲貿然出現,慫恿出些梁京斤斤計較的嘴臉。
她想知道,到底章郁雲做了什麽,叫斯嘉念念不忘,
他又到底有什麽好,叫凡是有女兒的媽媽都惦記着他。
“趁熱吃。”他突然發話,拉梁京思緒回神,“這裏的馄饨皮是他們手擀出來的,薄如紙,餡也是他們自己剁泥的豬肉小蔥餡,汆水即熟,湯底也清,吃吃看。”
他正經顏色,讓梁京意識到,他剛才的否定,只是一般紳士立場地,不想叫随行女士為難。
說真的,章郁雲喊餓的人,倒又好像比梁京有定力。
面前的這碗馄饨,光聞味道就着實對胃口了。還有油亮亮的燒臘。
梁京不怎麽挑食,細糧粗糧蔬菜肉禽,她基本上都吃,沒有特別忌口的東西。
章郁雲看着她低着腦袋,吃了大半碗馄饨,才勉強開口,叫住些她的胃口,“許還業跟你談加班費了嘛?”
姑娘頭沒擡,手裏的湯匙還在舀湯喝,不作聲地搖搖頭,算作回應。
“既然沒有加班費,那以後差不多能回就回罷,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
“當然,這話我不會朝我的下屬說。看在梁老太太的份上,忠告二小姐幾句:混職場得學會用巧勁,你這天天挑燈夜學,老板也瞧不見,沒前輩點撥也未見得有多少長進,反倒是落人個蠢蠢笨笨地感覺。聽過一個詞嘛,軸、直來直去,過起彎來,恨不得嘎嘣脆的感覺。這樣累自己也累和你拍檔的同僚。”
“嗯,多謝章先生教誨。”她這才擡起頭彙章郁雲的目光,微顯讷讷地,唇上的口紅色也吃沒了,取而代之地是油光。
章郁雲不禁皺眉。
真是個油鹽不進的丫頭。
瞧她毫無吃心的樣子,他再問她,“看來不是工作上遇到事了,是家裏。”
梁京被他一言擊中心事,還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知道。
“很抱歉,如果是你家裏遇到什麽事,即便受委屈了,我也愛莫能助。一來家務事不便參與,二來,梁二小姐或許不信,我自個家裏還有氣給我受呢!”他們身份或許不同,但殊途同歸地都有個繼母。
章郁雲到底矜貴些,他是頭一個太太正經留下的長子嫡孫;而梁京是個上不了明面的私生子,他早替她想過,将來老太太一有不測,這個腦袋不靈光、嘴巴又不會賣乖的私生子,日子絕對好過不到哪裏去。
“免費教你點經驗,先來是忍,當然,忍到不能忍,或是不想忍了,那就狠。”
“狠嘛,也不是叫你動刀子那種。無非是拿她想惡心你的,再給她塞回頭。一句話,你得先學會如何惡心人,還叫她再還手不得那種。”
“所以,章先生是如何惡心你不喜歡的人的?”梁京問他隐晦不出口的家務事。
“你認為呢?”章郁雲狡黠反問她。
章家如今裏外都是章郁雲在操持,更得爺爺歡心的也是他,“您拿走了他們最觊觎的東西,當然,這也是您拿兢兢業業,殚精竭慮換來的,您應得的。”
章郁雲先是目光一緊,繼而,眉眼裏足夠的嘲諷笑意,“喲,二小姐這是真心話還是場面話,還有、”他退去臉上的松快,認真知會梁京,“我又拿走了什麽呢,既是觊觎的東西,原不該就是他們的啊。”
這是梁京頭一回聽章郁雲說這些雲裏霧裏的家務事,他看似在點撥她,其實句句都是他過來人的苦水。
梁京也聽奶奶說過,章家父親并不多疼愛大兒子,裏面多少有和故去原配存嫌隙的緣故,後來又再娶了,更一門心思在自己小家裏。
大兒子五六歲就跟着爺爺奶奶過活了,老大眼裏也沒父親。
所以,這也是後來章郁雲同梁京說:圓圓,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我這份感受,唯獨你不可以,
原則上,他們都是沒有父母緣分的人。既然沒有父慈,又為何反過來要求子孝。
章郁雲眼見着梁京又陷入無端沉思裏。她總是這樣,話少,但又好像思量得多的樣子,他看着她的時候,仿佛老是要叫出她魂靈般的詭異。
“你比我想象中智慧些,我相信你能找到活命之道,無論職場還是家裏。”他這句聽起來才更像場面話好嘛!
怪膩歪的。
梁京甚至想沖口而出,章先生是不是也這樣招惹過斯嘉?
和他說話的空檔,碗裏的馄饨都涼了,她嘗過原湯了,就想放點辣椒醬裏,快速結束這頓宵夜回家去。
章郁雲看着她挖了一勺辣椒醬混到馄饨湯裏,他即刻就覺得胃疼。
問她,“你這麽能吃辣?江北那邊和咱們這裏飲食習慣沒差多少啊。”都是清淡口的。
“……”
她不作聲,一個個地吃着馄饨,章郁雲再問她,“好吃嘛?”是想問她,跟我來這裏,是不是不後悔。
梁京誤會他的意思了,笨得出奇地領會成,問她加了辣椒醬這樣好吃嗎?
她從湯裏舀出最後一個,是想分到他手邊的空碗裏的,“你嘗嘗。”
話出口就後悔了,湯她喝過,湯匙她也碰過,這樣遞出去,太失禮,太輕浮了。
誰知對面的章郁雲比她還“厚顏無恥”,他見梁京如此殷勤,幹脆探起身,想就着她的湯匙吃那個辣馄饨。梁京慌地,手收回頭,風卷殘雲地把馄饨送到自己嘴裏,沒嚼就咽下去了。
二人,一個多想多錯;一個是見招拆招。
到頭來,還是梁京到了下風。因為她給章郁雲吃了這個馄饨,頂多就是輕浮欠考慮,可是給了又收回去、自己吃掉,就更像是女孩子面對男人耍小花招。
尤其是章郁雲一副很滿意她行徑的樣子,她更是氣得心血倒流。
“我要回家了!”即刻發作的孩子氣。
章郁雲委屈顏色,“我一口還沒吃呢!”
不管。她說着,站起來就要走。
章郁雲沒法她,只能草草喊老板結賬,桌上的菜讓打包,“你帶回去給你奶奶嘗嘗罷。”
“奶奶吃不慣這麽大葷的燒臘。”
“那留着你明天吃!”章郁雲為難她,“是你答應過來,我才點這麽多,哦,你一口沒吃就要走,梁家的姑娘都這麽嬌縱的嘛?”
“都這麽的意思是,我和姐姐嘛?章先生覺得我姐姐嬌縱?所以才不願意和姐姐結親?”她到底問出口了。
章郁雲隐約聽出了些酸意,“嗯,反正我是覺得你姐姐蠻嬌縱的,但拒絕你們梁家的結親壓根不是什麽嬌不嬌縱,而是,我不喜歡你姐姐那種,無意冒犯你的家人,但我自己的太太,得我自己滿意,圓圓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什麽無意冒犯,他分明就是冒犯了。梁京被他陰陽怪氣的腔調氣到語塞。
她恨不得警告他,請你不要叫我小名,你沒資格。
菜打包完畢。章郁雲悉數交給梁京,這二小姐氣地鼓鼓的,有眼睛的都瞧得見,章郁雲覺得有趣極了,到底年紀輕,經不住激。
末了,他不想今晚這頓夜宵到頭來還不歡而散,有意和她交心幾句:
“我第一次見你,問你叫什麽名字,你答,圓圓,那時你才三歲。”
“我問你哪個yuán.”
“你還太小,說不明白。之後,我就放你走了,不成想,我前腳走,你後腳就落水了。爺爺為這事,怪罪我好久,好在你後來沒事了。”
“說真的。好在你沒事,不然我一定懊悔。那麽可愛的一個小孩在我們章家沒了,太叫人唏噓了,尤其她名字和我母親名字還那麽像。”
就此,章郁雲才認真同梁京抱歉,他不敢多叫她‘圓圓’這個名諱,總覺得沖撞了已故的母親。
他母親姓江,單名一個沅字。未出閣前,家裏人也都喊她沅沅。
梁京聽後好久沒說話,像是在消化,又像是質疑這人話的真僞。
章郁雲幹脆拿問她,“喂,小孩,你該不是忘記我救過你的命罷?還是你奶奶沒同你說,那我可不依,我這人計較得很,做了這種功德事,豈能不留個名的。”
梁京無由地心痛起來,微微絞着地疼。她知道小時候落水的事,也知道是章郁雲救她的;
但章郁雲不知道的是,也許這個落水救起,是一種還報,而不是功德。
還某一世裏,他欠她的粉身碎骨。
從這無名館子裏出來,夜色到了最濃的階段,明月皎皎,星群密布。
星在遙遙,人在咫尺。
梁京确實要回家了,章郁雲也從來沒想強勉她什麽,但還是招她不快地上了她車子。他不要她送他回去,只知會她,“你是和我一道出來的,我有必要看着你安全到家。”
他所謂地安全到家,就是坐在她車上,看到她安全抵達。
梁京才想怪他多慮沒必要,沒想到章郁雲早就安排好了,叫她無從拒絕:
“放心,我的司機已經在你們小區門口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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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要說抱歉,先前那版太跳脫了,也太倉促了,實在不滿意,以這版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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