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其實離離(3)

梁京的車子泊停在路邊,跳着雙閃。

她坐在車裏,安靜地喝水,稀釋情緒最直觀的方法就是翻出包裏随身攜帶的香水分裝瓶。

木香調的,噴一點在空氣裏,梁京喜悅這樣的香氣,沉靜人心。

她從前和Elaine說笑,這算我更時髦快餐的焚香方式罷,因為Elaine都是點檀香靜心的。

沒多久,有人敲她的車窗。少年一身高中生制服,敞開的外套裏是白色恤衫。

蘭舟真的很像他那二叔,算是耳濡目染罷。梁京才降點車窗來,就聽到翻版“章郁雲”說:“你衣服怎麽回事?”

梁京襯衫前一片咖啡漬,她聞言不出聲,表示這不重要。

蘭舟等不到答案,也就繞過車前,來拉她副駕的車門,坐穩後,吆喝她開車,“二叔叫我先帶你進去。”

“安全帶。”開車的人提醒副駕上。

少年滿不以為然,“走吧,就屁點工夫都進裏了。”

有人心情不好,她的車,就得聽她的,“安全帶。”

章蘭舟算是服了,暴躁扯過安全帶,扣好,再喊她“姑奶奶”,“你倆怎麽了,吵架了?所以你是來點老章大本營的?”

梁京只需要他系好安全帶,其餘她不想回應。

因為業主親自押車,梁京的車子這才進了小區門禁。

半個小時後,章郁雲回來了。

一樓玄關處換鞋的時候,放假歸來安分守己的蘭舟同學第一時間給二叔彙報敵情,“你女朋友在樓上,情緒很不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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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該不會遇到你前女友,然後兩個人撕逼了罷!”

章郁雲一身酒氣,聽清蘭舟的話,伸手蓋在後者的頭頂上,然後一扭,腳也來踢他,“滾回你的房間去。”

“祝你好運。”

蘭舟同二叔插科打诨,至少在少年看來,二叔待梁京是特別的。

起碼在蘭舟這裏,他對于二叔交女友的樣子,有了具體的形象。通俗點說,就是二叔從蘭舟的神壇上掉下來了,原來老章也會:

身輕且憚這路途遙。

章郁雲上了三樓,書房門口,推門而入的那一剎那,他沒能想象得出梁京在裏面是以何姿态等他。

直到眼見為實。

姑娘坐在他書案前的椅子上,單手托腮,作出神狀。

手邊一杯飲料,泛着些桑葚的味道,她也沒嘗。

感應到來人的腳步聲,她仰首來望。章郁雲才看清她身前的狼狽,以及後知後覺蘭舟樓下猜測的“撕逼”言論。

“這是怎麽了?見過誰?”章郁雲徑直發問她衣襟前的一片污漬。

梁京讷言起碼有一分鐘,再徐徐從他的椅子上站起來,信手揭起她手裏塗鴉的一張紙,上面只有八個字,筆跡依舊娟秀蒼勁,她念給他聽:

其桐其椅,其實離離。

“說來可笑,這是椅桐的名字,但她香消玉殒時,并未有一子半女。”

“圓圓……”

“我這樣吓着章先生了?”梁京面色很苦澀,但也足夠的疏離,甚至高傲。

情緒如同絲弦,一撥即轉。她把手裏的紙張徑直遞進到邊上的碎紙機裏,頃刻間,化為粉末。

回首朝章郁雲,“我想要那枚扳指。”

“圓圓,你別吓我。”

“請問章先生,那東西是為我拍的嘛,我能拿走它嘛!”

“圓圓,”

“我要!”她喝他。

章郁雲難得服帖地從保險箱裏取出那枚扳指,對面人即刻奪在手裏,她再次問他,“所以到底我可不可以帶走它?”

“圓圓你先告訴我,你到底見了誰,聽了誰?”

“那章先生到底又有多少個誰不能讓我知道的?”

有人無聲怔在她面前。這更挫傷梁京的清白,一心待他的清白尊嚴。

“這扳指我可以帶走它嘛?”她第三次問他,也狼狽自嘲,盡管她知道很貴。

“圓圓,你要可以,但你不可以走。”章郁雲應她,也近她,想來擁住她。

一句不可以走,終究像是拂到了一向乖順溫和人的逆鱗。

梁京在章郁雲靠近自己前一秒,手起物落,那翠鑲金裏扳指重重摔到了地板上。

情緒瓦解了,可惜物件沒有。或者因為地板的緩沖力,那東西沒有碎。

這着實叫她難堪,憤怒,甚至恨憎。

倘若正是這個圈,圈住了那一世的亡魂,那今時今日,梁京再也不要受牽連。

她就是她,不該活在任何人的陰影裏。

也不會成為任何人的擺布,或是從屬品。

哪怕要她支離破碎,她也不會再去踏椅桐的後路。

金玉扳指落了地,全全整整地只在地上滾出一道軌跡,最後停當在牆邊踢腳線處。無聲無息,無情無意。

姑娘終究失控了,她要去撿回來,章郁雲比她快一步,快一步扪住她,一身酒氣也一身歉仄,口口聲聲喊着她的名字,試圖她聽會他、感受他。

梁京掙不脫他的力道,氣急直跳腳,泣訴一般地口吻,“你放開我!”頭也不知輕重地撞到他下颌處,骨頭碰骨頭的疼。

“我很清醒,此刻,從來不是章先生認為的有毛病。”

到此,章郁雲全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他俯首看到的圓圓,是清醒憤怒的,微微紅着眼眶,單薄的力道,全力抗衡。章郁雲毫不懷疑,如果他和她拗到底,她傷了自己也不會如他所願。

于是,這一力量懸殊的博弈,有人甘願棄權。他才松脫她,她就像個出籠的小獅子,不會被馴服,不會丢棄自己的血性,必要的時候,她會露出自己的獠牙。

三步并兩步,去重新撿回那枚扳指。

自顧自地出了書房,章郁雲急急跟着她,眼睜睜看着她把那扳指狠心摔碎在廊道的大理石上。

玉器終究敵不過岩石。

脆裂且短促,金裏擊地,甚至帶着回音。

有人幽幽回首來補充她的憤怒,“章郁雲,你既然真金白銀拍回來的,就該知道這物件做不了假。即便此刻,它碎在你跟前,它依舊是它,你大可以找行家來驗!”

“而我,我恨你。恨你的自以為是,恨你所謂的安排。誰又告訴你,要和你走進婚姻,誰又同意你那樣宣布別人的人生。”

“我為什麽要過別人眼裏不完整的生命。”

“一個女人愛你,和願意給你生孩子是兩碼事。”

“章先生不要在別的女人那裏攢了些至高無上的優越感,就用得像公式一般地去套任何人。”

“也許你可以套任何人,但那裏面絕不包括我。”

梁京緊接着說,“我認認真真喜歡過章先生,此刻,也認認真真同你說再見,或者不見。”

話音将落,人扭頭就走。

梁京還沒走到樓梯口,整個人就被騰空撈住了。章郁雲幾步跟過來,像撈小雞般地撈住她的腰,二人都有點氣急敗壞,拼力氣之餘還拼語速,章郁雲趕在她之前急急地表白自己,“你都說這麽多了,起碼也給我一次發言的機會,圓圓,即便判我死刑,我也有自我陳述的權利罷!”

“你沒有!因為我不想聽,不想聽!”她依舊鬥不過他的氣力,就狠狠一腳一腳踩在他腳上。

樓梯口,動靜被他們放大到很大。

蘭舟試探到緩步拐彎處,看到的畫面是二叔死死抱住梁京不讓她走的架勢。

少年舌頭才擡了擡,章郁雲那頭,“滾回去,今天房子塌了,你也得死在你自己的房間裏!”

章蘭舟白眼加嘆氣,真是夠了,他能申請搬出去住嘛!

“是傅安安還是我父親?”章郁雲暫時不能叫梁京平靜,只能先摸到她病症,她一定見過誰,才有如此的反應。

“是傅安安!”他繼而又斷定了這一點,“她潑你了?身上這是……咖啡?”說着,一把松開她,取而代之的是扣住她手腕,一副自家小孩挨了打,就要去打回來的嘴臉,“現在就去我父親那裏,她怎麽潑你的,圓圓,你就怎麽給她潑回去!”

說着,某人完全偏離了問題中心,拽着梁京篤篤下樓去,後者被他裹挾的陣仗唬住了,甚至被他帶跑題了,“章郁雲,你要幹什麽?”

“我要找那女人讨回來。她和你說了什麽,我要她一字不落地重複給我聽。你信不信,我忍她已經很久了,不是看在晏雲的顏面上,她早就做不成這襯頭襯臉的章太太了!”

梁京到底年輕,她根本不懂章郁雲這危機公關轉嫁矛盾的心機。以及,二人各懷心思,終究梁圓圓心善些,她怕章郁雲真把事情弄大。

一下掙脫他的手,賭.博的口吻,“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蹚你們章家的渾水。”

“所以,是傅安安,沒錯吧?”結果,他又繞回來炸她。

有人啞口無言。

而有人靜默地看着她,伸手來替她拭淚,逆光的陰影籠絡過來,傾壓到眉眼之上時,梁京本能地要躲,狠推他一把,從他手臂下逃掉。

一路到了玄關門口,她知會他的分手令已然生效,但章郁雲顯然單方面不認同。

就在梁京想推門而出的那一瞬,他快一步扽回了門,且整個人攔在她面前,攜着重重的酒氣發話,“不準你走!”

聲音和身影俱阻擋着,俨然多了重門在她面前。

“圓圓,這事怪我,但沒打算瞞你多久。想挑個合适的機會和你正式談的。”章郁雲不知道是不是酒的後勁上來了,說話的口吻愈來愈輕飄飄,毫不端正,甚至幾分孩子氣。

“不用談。因為我不接受。”

“嗯,不接受,然後呢?”他說着,手一并扯松領帶,再目光森森地盯着梁京,當着她的面,堂而皇之地單手抽腰帶。

“你幹什麽?”梁京被他違和的舉動駭到後退好幾步,再正經的顏面,還是不争氣地紅了臉。

“生孩子。你不是生氣我的決定嘛,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收回之前的話。”

“章郁雲,你混蛋!”

“圓圓,我要說句你不開心的話。我和別的女人從沒失去理智過,你懂我說什麽嘛,我和你的哪一次,我有正經從頭到尾避.孕過……”

“你住嘴!”梁京甚至懷疑他醉了。

“一方面圓圓勾.引着我,一方面我是認真喜歡她。”

“我沒有!”梁京再次呵斥他。整個人退到牆角,退無可退了,她死咬住這一點。

章郁雲整個人欺身到沒有退路的梁京跟前,話遲疑在嘴邊,四目相對的那一霎,他來圍.剿她,無論懷裏的人怎麽推拒怎麽咬他,他都沒肯她換氣。

瀕臨缺氧的最後一秒,才撤退。各自休養生息的靜默裏,章郁雲手撐在她耳側,梁京逃不脫他,卻也不看他,緩緩聽他聲音掉落下來,

“和爺爺那裏,只是話術。圓圓,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說服他們,你的情況,當真說你記着不該有的記憶嘛?姑娘,你告訴我呀,我可以這麽說服他們嘛!”

“至于我們之間,圓圓,對不起,我真真這麽想過。不是我負擔不了任何責任,而是我怕,多多少少有點怕,怕倘若真會遺傳,圓圓你該有多痛苦。我暫時想不到孩子會有多痛苦,我只能想到你會有多痛苦,也許我也會,但絕不會超過你!”

“所以,兩權相害取其輕。我只能這麽做。”

梁京搖頭,先前樓上信誓旦旦表白的是自己的清白的話,眼下她想告訴他的,是勇氣,“你不必選擇,也不必為我冒險,甚至放棄。章郁雲,你值得更好的出路。”

而她自己,梁京仰首來看他的眉眼,認真試着一種假設:

“如果當真要規避這樣的風險,我不願意同你試。真心話,我寧願随便嫁一個媒妁之言的男人,然後過無波無瀾的日子,起碼那樣不痛苦。”

“沒人敢娶你!”面前人突然惡狠狠警告她。

梁京有被他傷到尊嚴,

某人不動聲色地繼續,“因為我會殺人的!”

“圓圓,不就是生孩子嘛?倘若你堅定地要,我們就生,要我為了這些婆婆媽媽的理由放棄你,不可能的。”

“有一半的機會有,就有一半的機會沒有。”

“況且,我見到圓圓愈發地清醒,我更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他們。”章郁雲口裏的“他們”是指孩子。

梁京徒然落淚。因為她下意識明白,這樣的認知接受,比要他相信她其實沒有什麽更殘酷,

也更有重量。

可他實實在在這麽做了,

也在許諾她。

梁京說,她的清白與勇氣,分文不值。

因為她明白了,她拖累到章先生了,無論情感與物質都是。

她先前還孩子氣地一心想着斷舍離就足以和他站一隊。其實現實很殘酷,她可能害章郁雲損失慘重,“可你從不和我透露,還給我買什麽表。”梁京好氣餒,她說,你在把我當孩子。

“嗯。也許老天爺就是這麽彌補我的。彌補你作我的‘孩子’。”

“你不要瞎說……”梁京才想狠罵他口不擇言,後半截的話就被他吞了。

章郁雲吻她且不打算放開她,“圓圓,生意總要計較得失的,你不能眼睜睜看我賠本了,還想着落井下石。”

章先生說,這個時候梁圓圓同他分手,就是落井下石。

“你不要……這樣……”她只想好好和他說話,并不想分出心神來應付他的熱情。

即便在玄關最裏面,可是家裏還有別人,梁京很不快章郁雲這樣。

但于某人,熱情是逼供的手段。

他說圓圓身上有香氣,再和他身上的酒一撞,他好難受,手去她衣衫裏,抵消他的難受,也想問出姑娘的真心話。

拿世故的嘴臉,“是真來和我分手的嘛?”

梁京想去摘他的手,不配合的下場,就是惹得自己很狼狽,挨不住的輕呼出來。

“圓圓……”他不依不饒。

梁京點頭又搖頭。

某人像是被她的搖頭鼓舞了。撈提些她的腰,傾身來拿吻接替他的手,

明明只一處,梁京覺得整個人都被他吞服了下去。

滾進他的五髒六腑裏,做他的定心丸還是療傷藥,不得而知。

“章郁雲、”她求他不要了。

有人這才停下來,聲音在她耳邊,一時輕一時重,緩緩才道:“圓圓,你今天吓壞我了。”

梁京無端靜默的顏色。不愧疚也不反省。

包括她意氣砸掉的那枚扳指。

嗯,章郁雲說,他要去告訴梁家老太太:

你家乖孫女,要麽不發脾氣,發一通就老貴了!

“現在就去!”某人意氣牢騷臉。

梁京攔住他,“我就砸了,你直接追究我,不必什麽事都拿Elaine來壓我。”

“可是有件事,你奶奶必須知道!”

“什麽?”

“求親啊。”

“……”梁京無動于衷。

“總之,要麽分手,要麽結婚。”某人提醒她,幾分鐘之前,你自己搖頭的——不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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