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月光奏鳴(3)
父母不是他一個人的。憑什麽她一個人躲這麽多年。
你還享過十來年痛快日子,
而我,是一味跟着他們挨生活了。
關寫意約朋友談新工作室選址的事,關望亭一身T恤仔褲地賴在她面前,他直言,原不想這樣會面的。
是姐姐你不把我們當回事,甚至正經瞧一眼都不肯。
“又因為你,我的工作說被免了就被免了。”關望亭拿手裏的黑金甜品叉劃桌布,尖銳的那頭,劃在白色熨燙過的布面上,留下幾道赫然的小口子。
朋友避諱寫意的家務事,連忙找了個借口先告辭了。
獨留他們姐弟倆對話了,關寫意依舊遲遲不開口。她飲咖啡前卸了唇妝,眼下也沒什麽禮數之顧了,當着久到在彼此人生裏毫無立足力的人面,細致補好底妝和口紅。
她還要去接兒子,不願意同不相幹人嚕蘇,“你要多少?”
“一刀,咱們劃幹淨,別再來找我,我不該你們的。”
她冷酷極了,今日的局面,她沒想到關望亭能找到她跟前來。當然,也足夠的主場,俨然,她早就料到這一天,料到還要和前塵往事的懊糟拉扯。
鈍刀拉肉般。
“你就一丁點不記挂自己的父母嘛?”關望亭嘲弄地問。
“我沒有父母。”關寫意蔑笑地答。
“是,你是沒有。你爹去年沒了!”
關寫意坐在位置上笑,笑一切與她無關的對與錯。
關望亭一張口就是三百萬。
“你整整逃離你的人生二十五年,要這些,算是少了。”如今他們同樣姓關,卻過着天懸地殊的日子。
他一把捉住姐姐的手腕,後者着實被他吓到了,再聽清他的話,“姐姐,那天在酒店門口,你不認我,就該想到這一天的。”
“是你自己說的,劃幹淨,我這裏面還不談你老母親的贍養費呢。”
關寫意惡寒地瞧一眼胞弟。都說血濃于水,當真的,還是腥臭的黑血。她從胃裏湧上來難以抑制的惡心。
關寫意扪着自己的心口,低低的斥責聲,“沖你這副嘴臉,我一個子都不會給你。
實在不服,就找我來索命罷。”
關望亭就着手裏的黑金叉子,吃他手邊的甜品,這個店随便一塊香槟千層都是一張票子。他替老板跑過腿,“章先生買過這家甜品給女朋友,他的女友是你的私生女?你當年生下了個孩子?
“我警告你,你敢去招惹她,我和你拼命!”徐太太當即顏面全變了。
“或許我跟章先生要,更便利點?”
關寫意到底不比男兒心腸,她有軟肋也有短板,輕易博不得。也不想這樣嘴臉的人再去打擾圓圓,沒有給不了那孩子什麽補償還去連累後者的道理。
有時候人會賭氣,錢能解決什麽問題?
可是事實的霸道就是,錢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她就是親身受益者。
只是兜兜轉轉,命運終究是無情的。忠告她:從巧處來,到巧處去。
臨了,關寫意答應支付弟弟這筆錢,但關家她不去去顧的,從前現在将來都是。
她說着,站起身,抄起手邊的咖啡杯,從空中往桌上滑脫,不高不低的距離,足夠将一個骨瓷杯磕碎。
聲音在靜谧歡樂甜絲絲的情境裏,極為地突兀。
但關寫意這日回去後,就再也沒出門了,徐起屾對外給的說辭是太太近日身體染恙。
深夜,徐單方面聯系了章郁雲,訴求很簡明:要他開掉那個姓關的,理由大家心知肚明。
關家有個聯建房在做商業按揭,目前還有二十多萬的貸款。
徐起屾說他替他們出這筆錢,寫意同他們再無瓜葛,多一個子他都不會給。
“我信章總這點能耐還是有的,替我清理一下這個人物……”
—
次日一早,章郁雲聯系秦晉的時候,也給秦晉轉來一筆錢。
這二十來萬,有零有整,精确到分。
章郁雲那頭冷笑,“到底是做這行出身的,徐起屾惡心人的路數絕到家了。”
“他既然不打算撐腰妻子母家了,且點名要我處理掉他的小舅子,我也只能這麽做了。”
“你打算自己貼補多少?”秦晉問章郁雲意見,這手心手背的,又是“岳父”又是“舅舅”。
“少他媽給我亂攀親戚。”
章郁雲交代秦晉如數轉交這筆錢就可以了,不去站隊。“徐這老公子哥屬于踢到鐵板了。這個時候,誰去讨他的好與歹,都是找屎。他想我去替他引雷,對不住,我章郁雲沒這麽上趕着。”
同為商人,商人的本質就是守利,各人守各人的。
嗯。秦晉認同章郁雲對于徐起屾的看法,“關于公子哥的視角。”小章很有發言權。
話又說回頭,“其實你和徐,是解還是結,很一念之間,就看……”
“阿晉,我不知道你對于家庭什麽看法。我個人而言,如果可以……”章郁雲希望在他走進那一道門之後,就不想事了,今晚吃什麽,孩子在幹什麽,飯桌上可以交談也可以挑食,然後做父母的一個紅臉一個白臉……
簡簡單單,萬家燈火最俗套的縮影就夠了。
“所以你明白嘛,我如果需要一個可以替我斡旋的太太,大概我早就成婚生子了,也沒今天和圓圓什麽事了。”
“有妻有子的章某人,遇到她,還會犯糊塗嘛?”秦晉今早話很多。
“你這個想法很危險。”
章郁雲就此挂了電話。
秦晉辦事向來利落,不到中午,平旭這裏就徹底終止了關望亭的勞務合同,遣散費以及徐家贈予的費用,一并劃到了關的戶頭上。
秦親自會關望亭,表示,章先生這裏因為個人原因不能繼續聘用你了,但後續工作及安家方面,任何困難都可以聯系他。
也別有任何不痛快的地方。“章先生也難做,看開點,就緊快去謀新的生路。”秦某人的點撥向來分人的,他知道眼前這人不安分,升米恩鬥米仇。
能獅子大開口去吸血自己的胞姐可見品質。也未必就到品質這地步,不過生活這張大網籠絡住太多人心罷了。
一個個扒開來看,黑的紅的臭的爛的,不外如是。
—
關望亭覺得徐家在打發要飯花子,
他從阿飛這裏得到的情報來看,徐家不大富大貴,但也不是小蝦蟹的角色。尤其徐起屾本人一路青雲直上,來S城安家更是矜貴的升遷令。
阿飛夥着幾個兄弟笑話望亭,滿打滿算,敲敲打打,等于徐家扔出件破釘船,喏,拿去賣幾個錢,別再來腆臉了。
人心向上走,很難,陡峭如雲;
往下跌,分分鐘,粉身碎骨。
關望亭始終不能從章徐抱團利益的生意人嘴臉裏醒豁開來。升鬥小民就是覺得這些有錢人作踐人了,其實章郁雲從頭至尾沒少他一分遣散費,只會多。
但嘗過雲端飄飄然的人,縱情跌到泥上來,是惱怒,是憎惡,是牽涉。
關望亭對着手機裏平白多出的三十來萬,他并不感恩戴德或者見好就收,罵罵咧咧地踢開腳邊的啤酒瓶,說那一群狗娘養的混賬東西,不把人當人看。
那姓章的,他一個晚上招待客人,簽賬都不止今天打發我的這個數!
操他媽,他們睡的女人都是我們關家的!
關家的!
阿飛眼見着這膿包喝醉了,也不提他給關望亭跑腿的勞務費,心裏自有盤算。
繼續遞煙遞酒,來哥們,別想那些不痛快的,同人不同命,人家幾代都是躺在錢上過來的,咱不能和他們比。
走,哥哥陪你玩幾把。咱們借着彩頭,轉轉運。
是夜,關望亭喝得五迷三醉,由着阿飛唆使,夜聚賭.博,輸光了敲來的三十萬不說,還欠下了二十多萬的債。
章郁雲出差的第五天,梁京接到先前私活聯絡過的傅先生打來的電話,對方溫和地說,沒想到罷,這麽快就又找她合作了。
這次是個純意向局,但傅先生多少也想撐點排面,他的甲方爸爸請了随行翻譯。
基于訴求及合作誠意,傅先生也不能單槍匹馬地上。
他說付梁小姐雙倍時薪,因為這裏面還有層女伴的意味,但秦晉也在,梁小姐放心,純工作性質,絕不會為難她。
“上回害你喝了杯酒,我回頭挨了秦晉不少罵呢。”
梁京聽着電話,手裏不自覺地擺手,“不至于啦,傅先生,我心裏有數,多了……我也不會喝!”
那頭爽朗地笑。“我去接梁小姐?”
“不必了。我自己開車去,傅先生都兩倍時薪了,這生意很有賺頭了。”
周六天,傅又是臨時call的,梁京收拾好随行用品,提前一個多小時出門了。
意向談判選在了一家日料店,下午五點不到,晚市還沒正式開始。
她在門口榻榻米上換鞋的時候,遇到了秦晉,後者好像是專門出來接她的。
等她意識到這一點,多少有點不适從的情緒。她沒問秦先生,為什麽會在朋友的生意局上,是習慣這麽助陣?
總之不關她的事。
秦晉自己解釋了一下:“對方是岩井總工的朋友,打過交道後就介紹給老傅了。”
“那為什麽平旭自己不內部消化?”梁京純粹沒話找話說,算是開場白。
秦晉被她的內外意識驚到了,“這是老板娘發言嘛?”
有人呆在那裏,“……額,當我什麽都沒說。”
她随秦晉一起進包廂,先是同傅先生打招呼,表示她來晚了,其實是他們早到了。
再收拾心情端正替傅先生和對方客戶打招呼的時候,她一秒錯愕,因為對面随行翻譯是……斯嘉。
工作場合,一秒驚瀾再一秒歸無。斯嘉是科班,她在外面有這種外勤很稀松平常。
倒是梁京,因為姐姐過于專業,她倒顯得有些緊張了。
秦晉見過斯嘉一回,但他好像沒什麽印象了,那日醫院裏本就亂糟糟的。
他問梁京,認識的?
“嗯,是我姐姐。”
這話斯嘉聽去了。
秦即刻後知後覺起來,替她們磨開了點顏面,“姊妹花battle啊。”
傅先生聽後連忙問,是親姐妹啊,這麽巧的?
親不親,梁京也沒再回答,雙方各自陣營起來。
姊妹倆,一個語言勝,一個技術勝。
全程在推動進度,但又彼此不主觀交流。
梁京用錄音筆會議紀要,到底青澀菜鳥些,她看見斯嘉的筆錄都是速記法。
字也寫得小且秀。
雙方喝茶休憩的工夫,她這才有機會和斯嘉交談幾句:
“謝謝你上次的解圍。”
“我沒有。”斯嘉喝一口烏龍茶,眉眼比杯中茶還淡薄晦澀。
“我知道你有。”未果也是有。小的逗趣大的一回。
斯嘉這才勉強撇撇嘴,轉着手裏的黑陶杯,“也許章郁雲就喜歡你這種楚楚可憐的罷,那天他那繼母那樣羞辱你,你狠該就拿咖啡潑回去的。”
圓圓苦笑也自得,“你知道我的,打小就沒這魄力。”
一句話,無心點中各自心思。
插曲過後,回歸正文。
一場意向談判實質內容沒有多少,席罷會也散。
梁京收拾手邊細節的時候,秦晉誇贊她,“日語當真說得不錯。”
“謝謝。”她覺得這樣的答語,最省事,也最……免得來來回回說個不停。
結果她終結話題後,想了想,又主動和秦晉聊幾句。
她直白地問,“是不是我和關寫意那裏融洽點,章郁雲會容易點。”
秦不語。
“我願意。”梁京側着臉看秦晉,“如果他可以容易點,我願意去低這個頭。
我并不怕秦先生笑話,其實章郁雲這些年過得很不容易,
如果只需要我低這個頭,可以換回章先生些顏面,我毫無疑問是願意的。”
這日直到大家正式作別,秦晉都沒把章郁雲先前的話轉達給梁京。因為沒必要,這互相愛護的心情,哪怕不統一也是頂珍貴的。
他和老傅站一起,由着梁家姐妹一道出去,這樣也好,點到為止。
外面下雨了,夜幕下斜斜地落下來,
像綿綿細長的針,掉地無聲。
姊妹倆在停車場各自找車,即将分別的時候,圓圓喊斯嘉,“雙十一剁手了多少?”
很糟糕的搭讪話。
梁圓圓同學屬于別人待她一點好,她就得意忘形的主。
起碼今天的談判會上,她能感覺到斯嘉詞彙語法都遷就着她。
“很晚了,我要回宿舍了。”
“你是不是有點喜歡三哥?”梁京脫口問出。
走在前面的斯嘉扭頭來看她,彼此都站在雨幕裏。
“關你……”
梁京:“不關我的事。我也不會幫你,甚至在三哥面前都沒點破。”
“……”
良久,斯嘉再次動彈身影,梁京才又繼續,“又下雨了。”
她說,兩季交接的空隙裏,S城總是以雨過渡。
這也是她上個月給三哥買生日禮物的初衷。
說着,徑直去開自己車的後備箱,那把Burberry的雨傘一直在她的後備箱裏。她說原本想下個月聖誕再送給三哥的。
才拿到斯嘉眼前,後者就取笑她,“送傘作禮物哦?虧你想得出來。”
“實用呀,”梁京說,“S城一年起碼四個月的雨。”
斯嘉愣在那裏,愣的是,梁京似乎一直很出世的感覺,但她又處處招人歡喜。
也許相貌是一回事罷,但到底,是因為她的赤忱之心。
“你幫我給他吧。”有人會猜別人心思了。
“為什麽?”
“理由你自己想,也……祝你好運。”梁京言盡于此,她還是那句話,她知道三哥的脾氣,也知道斯嘉的驕傲。
奶奶也說過,各人過各人的,但心裏得想着一筆寫不出兩個梁。
她不是助攻,更不是成全,他們于她,都是獨立自我的。
只是,梁京的自我感悟:難得喜歡一個人,為他積攢了多少勇氣,起碼得告訴他!
她和斯嘉在停車場告別,沒作別處逗留,徑直回了崇德巷那裏。
章郁雲的出差還有幾日,電話倒是每天都打,人比她還嚕蘇。
各種叨逼叨,章先生酒勁上來,總是逗她,你說呢,你說一句想我,我立馬打飛的回去!
梁京:喝假酒了是不是?
但今天一天章郁雲都沒聯系她,她也輕易不會主動找他,怕打擾他正事。
車子泊停好,梁京從車裏下來,人還沒轉過身,就聽見停車場不遠處的陰暗角落裏,有人喊她的名字。
關望亭一身藏藍色防風衣,兩手抄在上衣口袋裏,行色匆匆,天太黑,梁京甚至看不清他全部面容,只看到他半張臉腫着、挂着彩。
“梁小姐,我知道找你很不該。但我沒辦法,他們限我三天內還錢,我哪來的錢,我沒有啊!”
他粗沉的聲音才出散在梁京耳邊,與此同時,黑隆隆的夜色裏,擦開幾個人的身影,
為首的人一身黑衣,雨再大,都沒澆滅那人指上的煙。
阿飛一把揪住關望亭腦後的頭發,“兄弟,別說我沒關照你。三日期限已到,你個狗肚子裏出來的東西,想跑,試試看!”
“三日內還錢,我還不算你利息。”
“陳飛你丫的,你算計我,還跟蹤我……”關望亭的話還沒罵完,“啪”地臉上就被那男人狠甩了一巴掌。
直把關打得掼在地上。
梁京見狀本能地掏出手機,有人比她腦子轉得更快,徑直奪了她的手機,摔到地上去,順勢也想招呼這小妞一巴掌的時候,
梁京呵斥他,“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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