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辛苦最憐(2)

周末的時候,蘭舟打電話給梁京,後者才知道章爺爺也從療養院搬回來了。

章郁雲父親那邊,“太爺爺的意思,不肯人……在醫院沒。”

二叔拗不過太爺爺,這才和院方溝通。左右已經是最後盡人事階段了,也無可無不可。

這幾日章郁雲都沒回自己住處,梁京也沒一個人回崇德巷那邊。

她提前出了他所謂的禁閉。日常上班加班,再回到Elaine這裏,幫着陳媽打下手或者主動請纓張羅一頓晚餐,睡前忙在案的設計以及給傅先生那裏的私活譯件。

日子點點滴滴地在推進。她依舊不會去主動打擾章郁雲,每日睡前,等他的電話成為24小時結束前,最後一點點助瀾。

章先生玩笑,我這麽重要哦?

嗯。梁京這幾日在自己學做飯,她關注了好多美食UP主。電話裏,她比較接地氣地比拟章郁雲,與其說你是五味之首的鹽,還不如是胡椒粉。

“胡椒粉?”

“Elaine知道我的,喝湯最愛放胡椒粉。”

梁京說,章郁雲是湯頭裏的層次感,超出五味最起碼的訴求。

“被你說的想吃豬肚雞了。”

“你不嫌棄的話,我做給你吃?”這新廚子和新麻将手一個道理,剛學的時候,都躍躍欲試。

“我嫌棄。”某人認真的,認真告訴她,那碗打死賣鹽的蟲草水鴨湯,他到現在還沒淡口得回來呢。

“你就不能允許別人有進步嘛?”梁京控訴。

“主要你進步得不明顯。”

“……”

“好了,你做呢,別說鹽,就是砒.霜我也喝。”

“好的。大郎,喝藥了。”

“去,我是西門大官人。”

二人一齊笑了。梁京聽他還有心情笑,躺在床上問他,“家裏還好嗎?”

他每日要回老宅去,爺爺如今不管事了,父親的後事也得預備着。

老爺子多少心情難濟,這送子與送父的心情難比。Elaine嘆,終究都是些沒福氣的人。老年喪子,沒有比這更剜人心的了。

章郁雲也知道爺爺全隐忍着,章家的本家以及各路親戚,方方面面都要有主事的人來擔待,也唯獨他能一時紅臉一時白臉地周旋。

他告訴梁京,奶奶去世的早,爺爺也沒再娶。但老夫人那頭的一門子來往沒斷,因此也就養出了幾個閑人。

如今閑到章家頭上了,托娘家舅老爺的譜,一味地管起熹年的身後事,孝長孝短的。爺爺一個不痛快,摔盞趕客了。

父親是爺爺的一塊心病。拿不起放不下,這些年,他怪獨子庸庸碌碌,肩上擱不了擔子,又在兒女情長上過分地磨時光。

怪歸怪。自己的骨血眼睜睜地看着去沒,聽着由不相幹的人議論生死,無疑是在誅老爺子的心。

爺爺一聲令下,除了本家這頭幾個老輩,其餘一概不準探望了。

“睡了嘛?”眼下章郁雲不答梁京的好與不好,只在電話裏如是問她。

“嗯,躺下了。”

“穿衣服。”

“嗯?”

“穿衣服出來,叫我看看你。”

梁京本能地從床上爬了起來,讷言了半秒,“你在哪裏?”

床頭鬧鐘時分針都要一齊歸零,她剛才和他的開場白就是到家了沒,他明明應了的。

那頭有他摔車門的動靜,“出來,我在你家門口。”

快進冬月的氣候,梁京打小被Elaine和陳媽看護得嬌氣,衣裳也比尋常孩子多穿幾件,她在江北十年,每年過冬,Elaine嚼補最多的話就是,穿衣服呀圓圓。

以至于她比她的那些同學都厚實點,永遠比同學多穿一件。

她收到過最委婉的表白,一句話:你似乎一個冬天都在感冒。

那學長作交換生出去的前一晚來告別梁京:将來再遇到你,你還沒有認真想喜歡的人,請記得饒我一次“再接再厲”的機會。

那是梁京學生時代唯一一次怦然,或者算不到怦然的地步,而是她骨子裏尊重這樣坦坦蕩蕩的愛人态度。

兩年過去了,時間軸再次往冬日裏去。梁京的感冒還沒好齊全,或者她就如學長所說,似乎一個冬天都在感冒。

唯一變了的是,她有認真喜歡的人了。

一路下樓,從院裏出來,鐵藝門的動靜被她慎重再慎重地放輕。下一秒,扭頭,丁字路的巷口,某人立在他的車邊。

寒風吼出哨子聲,章郁雲一手抄袋一手夾煙,等人的空隙裏,右手上有彈煙灰的動靜,遠遠看有撲簌開的火星子。

她朝他小跑過去,出來的急,身上只套了件開司米的開襟長毛衣。

哈氣間,見薄薄的白。

章郁雲送煙到唇上,得空的雙手很利落地脫了自己的風衣外套,來裹她的冒失行徑,“不是叫你穿衣服嘛?”

“這麽晚為什麽要過來?”梁京事後很懊悔,懊悔明明有直覺,卻沒有堅持,就該堅持再問問他,也許他就退步了。

“西門大官人見小娘子還問晚不晚?”他摘掉唇邊的半截煙,抛到地上,踏滅它,繼而調笑的口吻,面容卻很清冷。雙手來捧梁京的臉,額抵額,來探她的溫度,聲音輕的像是梁京的錯覺,“好些了嘛?”他指她的感冒。

梁京想扒開他的手,擡頭看他時,章郁雲快她一步扪住她,扪她挨近在他心跳處,“圓圓,天冷了,你上回不是想給你奶奶租間帶地暖的小公寓嘛?”

“別租了,就去我那裏。蘭舟我給他自立門戶,房子他自己去挑。”

“章郁雲,發生什麽事了?”梁京任由他抱着,悶悶地在他懷裏問他。

“就想來看看你,也叫你看看我。”二人的堅持停頓在這,在冬夜裏,冷風圍困着。

梁京權以為他公私兩面的事,男兒也有累的時候,他礙于顏面不全部承認,想找一個暫時停憩的地方。她如果不能正面替他分擔,那麽起碼要做他精神上的柱石。

二人相擁到最後,梁京甚至比他先失禮了,她要他今晚就歇在這裏吧,外面好冷,她不忍心他再獨自開車回去。

章郁雲趁機添把火,“你奶奶那教養,不是準姑爺,怕不是要把我打出去的。”

梁京橫他一眼:“……”

這人真的是個商人。每時每刻都有生意經,生怕自己吃了虧。

他們那晚分別地很平靜。以至于蘭舟這通電話,奔到主題時,梁京着實駭了一跳。

也後知後覺,章郁雲這個家夥,他果真把她當小朋友。

少年告訴梁京,老宅那裏出事了,二叔和三叔動手了。

蘭舟口裏的三叔是晏雲。

因為什麽?梁京問出口的時候,其實心裏已有脈絡了。

因為章郁雲在父親那裏中傷了繼母。

他同父親攤牌,繼母這幾年陸續和一宋姓男子實質性來往過密,出入酒店記錄,金錢流水記錄,他撂這些證據在病榻前。

不到半日,章熹年聯絡了遺囑執行律師那頭。如今章家本家裏流傳的版本就是,老大逼宮的嘴臉,章熹年才更改了遺囑,把手裏的所有財産執行明細全轉讓給了老父親。

由老爺子再重新分配。

一石激起千層浪。

老二去平旭總經辦找了章郁雲,兄弟倆大打出手。

“他現在在哪裏?”

“不知道。”

蘭舟這一手消息全是孫姆媽那裏聽來的,也是姆媽要蘭舟通知梁京的,老人家原話是:這豁口的家務事全是男人對陣的話,很容易出事的,傷腦筋的就是,沒個女主家在其中圓和。

蘭舟這才給梁京打電話。

後者急急聽了,也急急挂斷。

她趕忙給章郁雲那頭撥電話,撥一次那頭掐一次,連續三次後,梁京多少有點氣惱。思量片刻,她給秦晉打電話,果不其然,對方該是和他一塊。

梁京從未有過的情緒,為難人,“那你替我轉告他,他可以大半夜把人吆喝出來,我現在就有權利要他還給我!”

“梁京……”

“秦先生只管原話告訴他。”

四十分鐘後,梁京出現在會所包廂門口時,章郁雲在她視線不遠處拿冰塊敷臉。

他唇角、眉骨都挂了彩,很狼狽也很失真,偃旗息鼓地靠在沙發上。

見人遠遠杵在門口,他的頹靡更添幾分,索性丢開手裏的冰塊,“過來。”

當着秦晉的面,章郁雲說,他不允許圓圓這麽笑話他!

梁京一身白色羊絨大衣,紅色的圍巾,人急急趕路而來,氣息還在歸于平靜當中,她學他的不避諱旁人,“出了這麽大的事,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前些天怪我有事不和他說的人又是誰!”

秦晉自覺局外人,也不多留,臨走前,交代章郁雲:“別再喝了。夜長夢多。”

沒了外人,梁京的女兒家心思這才剖開供他瞧。她一邊摘圍巾,一邊氣急敗怪地問他,“到底同僚更重要些,事業夥伴更得信賴些,是不是?你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像個傻子一樣在邊上,不是蘭舟關心你,擔心你,我還白癡一樣地不聞不見。”

對面的某人,聽着她的牢騷,卻不置可否,自顧自地點煙。才放到唇上吸了一口,就被梁京上前摘掉了,她不肯他抽,更是當着他的面,把燃煙按滅在煙灰缸裏。

她還在專心對付那煙草上的火,人就被章郁雲伸手勾了去,後者很頑劣地把悶在喉頭上的一口煙盡數吐到她臉上去,随即欺身而來,氣勢洶洶要咬人的是他,冷厮喊疼的也是他。

最後,眉眼閉着,人仰在沙發上,“圓圓,你盡管怪我吧,但我依舊要這麽做。”

“我為什麽要怪你。”

沙發上的人,醒豁開些眼,領會她的情緒,再聽她的後半截話,“這是你的家務事。”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側着臉,無波無瀾的面色問她,“所以才在傅安安那裏看到點什麽聽到點什麽,都不告訴我。”他敢保證,那天的會面,要不是涉及他們本身的原則問題,梁京甚至能全不讓他知道。

“你做得出來的,你奶奶教不出會搬弄是非的孩子。”

“章先生是生氣我沒和你站一隊?”

章郁雲搖頭,“圓圓,我不需要你摻和進來,你只要做我的圓圓就夠了。”

“所以,家裏出了這樣的事,都不稀罕告訴我。”梁京受挫極了。

章郁雲連忙糾正她,“相反,是怕圓圓的善心勸住我。”

梁京聞言後,聽神了會兒,随即倒一杯手邊的烈酒,唐突地飲下,辛辣的感官,劇烈且驟急地逼出了她狼狽的眼淚,咳嗽得厲害,章郁雲取笑着伸手來給她拍後背。

梁京告訴他,她第一時間撞破他繼母和別的男人,她的顧慮以及和奶奶談話的內容。

再者,Elaine料中的,章郁雲其實是知情的。

這更讓梁京慶幸,她沒有去撥弄是非。

但是,今時今日這個局面,章郁雲選擇同父親攤牌,她說即便她事先知道,也不會勸他的,更不會再發小孩善心了。

一來章先生頭些天的緊箍咒還沒過去;二來,“這世上确實沒有感同身受,但唯獨父母恩這一點上,我敢冒進地告訴你,我必然是站你的,你為什麽不信我呢?”

那日,梁家在醫院鬧得那麽難堪,章郁雲及時趕到,替她挨了那一巴掌。倘若他不來,梁京真得會受父親那一耳光的,不是她經年脾氣一點沒長進。

“而是,心已經死了。當那一巴掌是兩清,從此,不該不欠。”

“我曉得的,曉得你為母親不平,曉得章先生這些年其實過得很不容易。也許有很多理由,要你驕傲地活着,但那千千萬萬之中,必然有一條是為了母親的尊嚴,因此,挨極涼薄苦,你也不會放棄。”

Elaine說,章郁雲作為家主有他不得已守護的顏面。梁京現在懂了,懂這份守護或者平衡僅僅在于,他父親還活着,還能經營他所謂的家庭。

但是倘若他活不成了,該誰欠誰的,那也該分明兩清。

這對于每個參與者都是起碼的公平。

章郁雲搖頭也蹙眉,“不,圓圓,我沒有你想得那麽好。我就是賭氣,誠如爺爺說的那樣,已然賭得妖魔化了,不放過任何人。”

“不放過人的人,才不會躲在這裏期期艾艾。”梁京替章郁雲反駁。

“我沒有。”章先生喝醉了,小孩氣地搶奪顏面。

梁京只關心一個問題,“你同晏雲哥哥動手,這其中,是涉及他的……”

“他是章家的孩子,這一點不用懷疑,爺爺當初就驗證過的。”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能保全晏雲哥哥,才讓你父親知道他該知道的事。至于原不原諒,選擇權在他手裏。”

“圓圓,在你心目中,我是個歹人嘛?”

梁京用包裏的濕巾小心翼翼地去拭他挂彩的唇角,自若地答,“嗯,起碼是個市儈生意嘴臉意義上不好的人。”

相比,她知道的其他人都很好。譬如三哥,譬如晏雲哥哥,再譬如章郁雲身邊的秦先生。

“但他們的好不好僅僅在于我要不要和他們來往、交心;而有個人即便是個歹人,我也只能認了,逃不過、躲不開地認栽。”

“那人是誰?”醉酒的人堅決地追問。

梁京攤開他的手心,蘸了蘸杯中沒喝完的威士忌,一筆一劃寫他的名字:

章郁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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