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戲弄

杜若生回到家,只有姐姐杜若琪靠在沙發上小寐。

杜若生放輕了腳步,以免把若琪吵醒。他可不想聽她嚕蘇。

但他穿的是皮鞋,嗒嗒地打在木地板上,還是發出了聲響。

若琪的腦袋向下一墜,醒轉過來。若生心裏大呼不好。果然不等她回頭,就聽見她說:“回來了也不知道打聲招呼,真不知又去了哪裏鬼混,這樣晚了才回來。等父親母親從香港回來,仔細我好好揭發你。”帶點玩笑的意味。

杜若生卻最怕聽若琪說告訴父親的話。他看着腳上不争氣的鞋子,想着真應該将它丢在門外,光着腳進門。可這會可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他連忙擠出個笑容,走過來,坐到沙發扶手上,挨在若琪身邊,讨好地說:“我不打招呼,還不是怕耽誤你睡覺?你可不要好心當成驢肝肺。”

若琪把若生向旁邊推了推,哼了一聲。“算了算了,你是文人,我說不過你。我不和你說了。你吃過飯沒有?”轉頭喚道,“劉媽,把爐上的瘦肉粥熱一熱。”

若生忙環住若琪的脖子,笑道:“還是阿姐對我最好。”

若琪拉開杜若生的手,嗔道:“你少來這一套。正經事一件不做,就知道出去瞎跑。還是先說說你和張小姐的事情吧。”

“哪個張小姐?”杜若生的身體向後一縮。才今天的事,阿姐這麽快就知道了?

若琪皺着眉頭。“你說哪個?金城銀行行長的千金。”

杜若生緩了口氣,糾正道:“那是黃小姐,黃修文的女兒。”

“管他張小姐黃小姐,總歸是個大家閨秀。你可別是在外面沾了哪個張小姐,尤其不要是那些個戲子。你若是想招戲子,別說父親母親不同意,就是我,我也第一個不答應。”

杜若生叫苦不疊,忙趁她喘氣的當站起身,道:“是是是。”他知道他姐姐一說到這個話題就沒完。

杜若琪19歲那年就嫁給了上海有名的商人蔣桂承的長子蔣思平。當年也算是一件家族聯姻卻也是兩情相悅的佳話。可是不消五六年,蔣思平就在外面迷上了一個唱越劇的,還成天去捧她的場子。

杜若琪心裏氣憤,卻又是心高氣傲的主,絕不肯向蔣思平做出任何妥協。剛開始蔣思平不回家,杜若琪只是不去理他,任他在外面瘋玩,她該做什麽仍舊去做,只當沒這麽個人。可到後來,蔣思平卻愈加過分起來。

他整日整日的不回家,在外面找了房子,甚至把那個小戲子帶出去,當正室太太一樣介紹給生意夥伴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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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琪這下再不能睜只眼閉只眼了,她丢臉是小事,但給杜家丢臉就絕對不行。她一氣之下就回了娘家,絕不願再回去。

因此這麽多年以來,她讨厭極了戲子。

杜若生上了樓,随意沖了個澡,趴在床上。

阿姐的意思很明确,是絕不允許他和戲子有什麽沾染的。那麽父親母親呢?就算嘉莺是個還算成功的電影明星又能如何?若門不當戶不對,他們也絕不會點頭答應的。

他翻了個身,仰躺着。

屋頂上垂下來的玻璃吊燈的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他因此走下床,倚在窗邊。天上沒有月亮,只有數點星辰滿布在寶藍色的空中。

他是不吸煙的,可他這會真想點一支煙。原來家裏人不喜歡他喜歡的人的感覺,竟這樣兩難。

杜若生垂頭喪氣起來。他拉上窗簾,整個屋子便有些密不透風。這種壓抑感不禁讓他懷疑起自己來。

他真的喜歡嘉莺嗎?喜歡她的漂亮,她的羞澀,還是她對他的一點崇拜?——他能感到她的無條件的崇拜。但他現在全都不确定了。

可是,就算他喜歡她,難道他就真的準備娶了她嗎?那也是不一定的事情。

杜若生苦笑。他似乎也沒有必要撇的這麽幹淨。

但這種心亂的時候,卻是他創作的最好時候。他走到書桌前,攤開紙,在紙上寫下兩個字:唱戲。

張嘉莺下了戲,就去了萍香那裏。她們約了一起打麻将。

萍香住在孫副行長孫鴻晖的外宅裏。在寸土寸金的大上海,能僻處這樣一個小宅子,倒是不易。不過萍香心裏清楚,這只是孫鴻晖讓她暫時替他看着而已,并不打算給她的。

嘉莺按了門鈴,是阿嫂來為她開的門。

她客客氣氣地送上禮物,交由阿嫂拿到屋裏。而後跟随阿嫂一同轉過門前的屏風隔斷,進入客廳。已經有幾個太太在坐着了。

杜若琪也在其中。

杜若琪先是透過屏風看到一件雪青色燙金旗袍,極貼合在一具婀娜多姿的身體上。然後這雪青色轉過屏風,就走出一個頗有詩書氣質的女生來。

若琪忙問:“這是哪家的小姐?”

萍香站起來迎嘉莺坐下,沖杜若琪笑道:“你連咱們的明星也認不出來?她可是頂有名的電影明星——張嘉莺小姐是也。”

“是麽。”杜若琪的表情明顯冷淡下來,眉頭也緊了緊。在她心裏,演電影的也好,唱大鼓的也罷,都是戲子,都是要人捧的角兒。

萍香又向嘉莺道:“這是江西杜家的大小姐,杜若琪。”

“那您和作家杜若生……?”

“是舍弟。”若琪極度禮貌的回答。

張嘉莺心裏卻像斷了根弦。她微低了低頭,向若琪謙遜地笑了笑。

萍香左右掃了一眼,沒有說話。只吩咐阿嫂做晚飯,她們幾個就在二樓小廳裏打麻将。

剛打了一圈,孫鴻晖卻來了,還領來了兩個客人——黃修文和他女兒黃書桐。

萍香忙丢下麻将,讓另一個太太幫她打着,她則起身迎道:“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沒想到還帶來兩個客人。”她轉過頭,又問阿嫂飯做的夠不夠。

裏面的幾個女人打完了這一圈,也站起身來。另三個太太有事先走了,只剩下張嘉莺和杜若琪。

杜若琪笑嘻嘻地走過來,向黃修文問好:“黃叔叔,好久不見了。”

黃修文微微笑着點點頭,還是他一貫淡然的、或者說有些冷漠的态度。

杜若琪雖知黃修文素性如此,是從軍校裏帶出來的,卻也忍不住有點畏懼。畢竟是親近的後輩,他卻并不表現出一點親近的樣子。她終于不再和黃修文搭讪問好,而是牽起黃書桐的手,和她攀談起來。

嘉莺在一邊看着,一語未發,心裏卻對這位目光灼灼、舉止卻分外冷清的行長有些仰慕。

她向黃修文伸出手去,說:“不知您對我可有印象?”

黃修文摘掉手套,說:“有。早前曾看過張小姐的電影。”

還說記得。張嘉莺捂着嘴笑了一笑。

一旁的孫鴻晖不甚明了,揶揄黃修文道:“我從不記得你看過電影的,怎麽偏看過張小姐的電影?”

黃修文沒有回答,徑直走向客廳。

孫鴻晖指着黃修文的背影,沖嘉莺笑:“張小姐,我們可是難得一見修文這副樣子。我瞧着,小姐您可是要抓緊了。”

萍香聽孫鴻晖渾說,忙輕打掉他的手,打趣着嗔道:“你當着這麽多外人的面,哪怕稍微裝出點正經樣子呢。”說着幫他把脫去的外套遞給阿嫂。

孫鴻晖卻伸手摟住萍香的腰,笑問:“偏能對你不正經才行?”也不顧旁邊的嘉莺。

席上,衆人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嘉莺也不插什麽話。她在萍香家時,還算自在。過了一會,嘉莺卻突然間在嘈嘈的人聲中聽萍香問:“書桐小姐與若生的事情說的怎麽樣了?”

她心口的那根弦像猛地崩斷了一樣,兩腿冰涼。她假裝毫不在意地繼續吃飯,叉子上卻沒有任何食物,只是輕輕敲擊着餐碟。

“只見過了一面。正說着要請黃小姐去家裏坐坐呢。”若琪回道。

嘉莺這下已明白了八、九分。

她臉色發白,周圍古棕色的家具和窗簾壓的她透不過氣。

原來,她不過是被戲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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