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舊友

豔陽天,嘉莺懶懶地躺在床上不願起來。最近電影公司在籌資翻拍《紅樓夢》。業內對這次翻拍很是重視,還邀請到了當下著名的詞曲作家肖遠鴻來創作劇本。

嘉莺長一張圓臉,大眼睛,鼻子和嘴巴小小的。身上微胖。是傳統美女的樣貌,臉上身材都挑不出錯處,只是少了一份水靈和別致。所以雖然好看,卻少了絲韻味,也因此總不能當上女主角。

她這次抱有很大的希望,便去試了薛寶釵的鏡。電影公司對她的表現也還算滿意,幾乎就要定下來了,沒想到半路竟殺出個程咬金來。是個唱昆曲的,身段極好。臉上有些肉,鼻子雖然不及嘉莺好看,眼睛卻生得端莊溫柔得很,導演一眼就相中了她。

嘉莺因此幾天都悶悶不樂地打不起精神。家裏情況不好,兩個妹妹閑賦在家,只會伸手要錢,又要供弟弟讀書。她本以為接兩部片子能時來運轉,因此大手筆地租了房子,置辦了家具,算是迎接新生活,不願讓人以為自己過得拮據。誰承想以為就要紅了卻失了這樣一個重要角色。

這時響起一陣敲門聲,嘉莺掀開蜜合色繪着菊花的絨毯,趿着拖鞋,走到門邊。原以為是萍香,開了門竟是杜若生。

她再關門已是來不及了。右手忙扶在門框上,略有些不知所措地伸出另一只手把若生往裏面讓:“杜先生,我這裏這樣亂,讓您見笑了。”

杜若生把頭側了一側,眼光落在嘉莺的手上,并不亂看。語氣卻很輕松地:“來得太不巧。沒想到張小姐才剛起床,實在抱歉。”

嘉莺的臉驀地紅起來,偏過頭,也看向自己的右手。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話,只好胡亂地問:“不知杜先生因何來的?”

杜若生把背後的手拿出來。嘉莺看到是一張報紙。她不解地望向若生的眼睛。若生身體沒動,只搖了搖手上的報紙,笑道:“前幾天咱們在祁先生那裏見面時,不是就在說我的文章嗎?我這是向張小姐毛遂自薦來了。只是不知道能否入得張小姐的法眼。”

杜若生的話說得可憐巴巴的,惹人發笑。嘉莺因此放松許多,“嗤”地笑出來:“杜先生真是說笑。”她伸手拿過杜若生手裏的報紙,也學着他的樣子搖了一搖,說:“報紙我收下了。今後若還有,盡可來入入我的法眼。”兩人便都笑起來。

過了一會,看杜若生既沒有進屋的樣子,又似乎沒有走的樣子,嘉莺便問:“杜先生下面準備做什麽去?”

杜若生擰着眉毛,裝作思考的神态,仍舊看回嘉莺的手,說:“張小姐可還記得之前杜某說請小姐喝咖啡的事?張小姐今日若沒什麽事情,那麽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可好?”

嘉莺扃扃地站定了,吞吞吐吐道:“我,我們才見了一面。”

她其實并不是沒有和只見過一面的人吃過飯。酒場上面,多的是各種老板和軍官,席間需要明星來撐撐場面。她雖不及那些頂出名的名號響亮,但當作陪襯也是綽綽有餘的了。可是,那些酒池肉林中拿她來撐場面的“夥伴”,大都滿身銅臭氣,嘉莺本就是不打算與他們深交的;他們也看不出嘉莺的與衆不同來。嘉莺也因此不需要有什麽與衆不同。她只需要笑得恰到好處就夠了。

而杜若生不同。他是讀書人,而且她輾轉聽說他是留過洋的,那就和她以前見過的人都不同。她也想要與衆不同些,也矜持些。卻又不能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老古董。

所以,她難免思慮重了些,有些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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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生笑得自然:“那帶上今天,不就是兩面了?俗語說一回生,二回熟。咱們多見一見,也就熟稔了。”說完雙手抱着臂膀,向門框上一靠,仍是那副自由灑脫的模樣:“我在樓下等你。你去換衣服吧。”

嘉莺這才想起自己頭發蓬松的,身上只一件白綢長裙睡衣,披一條月白色羊毛披肩。她忙不疊地關上了門。“咚”地一聲落地,她卻又笑起來。難怪他剛才眼睛一直盯着她手看呢。

她快快地從衣櫥中拿了一件松花色斜對襟旗袍出來,又随意地把頭發在腦後挽了個髻。她拿上手包,在鏡子前轉了一轉,覺得這顏色既不老氣,又大氣端莊。這才拿了手包下樓去。

杜若生自己開了輛車來。嘉莺看到,腳下一滞,擔心杜若生的不懷好意。

杜若生看出嘉莺的不自在,便将車門撞上。走近來道:“張小姐若不喜歡,咱們就坐電車過去吧。也挺方便。”

嘉莺笑自己未免太多疑,忙道:“既然開了車來,那就坐車吧。”杜若生便走在嘉莺前面,幫她将車門拉開。是駕駛座旁邊的車位。

嘉莺很少和人并排坐在車上,因此只向窗外看。杜若生若是問她話,她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過了一會,車窗外的景象由喧鬧的人群、繁華的街道,慢慢變成平民巷,過了橋,而後卻駛離了市區,向着郊外駛去。

嘉莺一下子着急起來,聲音也有些尖細:“杜先生,請問您要去的咖啡館是什麽咖啡館。”

杜若生沒有回答,眼神虛空。

這時外面下起小雨,噼裏啪啦地打着車窗。外面的空氣驟然變冷,連帶着裏面也冷到極點。

嘉莺又一遍質問杜若生:“這是哪裏的咖啡館?”

杜若生仍舊沒開口。汽車裏因而彌漫起一層詭異的靜止的氣氛。嘉莺卻也因這份靜止而詭異的氣氛而沒有開口說話。

又過了一會,車子行到海岸邊,四周靜悄悄的,杜若生才停了下來。

他将手臂交叉着墊在頸後,閉上眼,幽幽地說:“這裏的空氣很好。在這裏多呼吸呼吸清新的空氣,感覺比喝了兩壺咖啡還要管用。不僅腦子清楚了,連心都清楚了。”

嘉莺聽不明白。可看杜若生的表情,她能感受到他渾身的放松,和他的毫無侵犯的意圖。她繃緊的身體于是也放松下來。

嘉莺喜歡看人的眉毛和睫毛。她總覺得,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可是,這扇窗戶并不需要對每個人都打開,因此需要眉毛的睫毛來為這扇窗子遮掩着。

杜若生的眉毛生得濃密,黑叢叢的,從眉心慢慢分開,卻到眉骨處堅挺起來。眉毛下面,薄薄的、透着淡青色血管的眼皮下,是長而硬的睫毛。

杜若生這時驀地睜開眼,冷不防地突然盯住嘉莺,給嘉莺一個措手不及。

“張小姐,我的臉好看嗎?”

她完全沒料到他說話如此直接,甚至有些唐突,連轉彎抹角去緩和氣氛的行為都沒有。她張皇失措之下,不知為何竟來了勇氣,頗有些自暴自棄的意思。她拍着手朗聲道:“好看是好看,只可惜……”她故意吊他胃口。

杜若生果然問道:“可惜什麽?”

嘉莺眼珠子一轉,笑道:“可惜了古人的一句話,‘以文識人’。”

“哦,”杜若生的手托住下巴,玩味地看着嘉莺,“那張小姐看了我的文之後覺得我該是什麽樣的人呢?”

嘉莺卻不再說話,眼睛複望向窗外。只是與之前不同的是,她的嘴角挂了絲笑意。

外面本來穿成線的雨變成了朦胧的霧,若有似無地飄蕩在空氣裏,略調皮的感覺。

杜若生為她搖下車窗,這輕薄淘氣的雨霧就鑽進了車裏,輕輕地糊上了擋風玻璃。眼前的山和水因而看不太分明。但嘉莺卻覺得,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麽清晰的山和海,還有不遠處樹梢上凝着的珠子,也一顆一顆的,分外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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