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事

一整條草龍花紋盤着黃花梨木桌,直纏到桌腳,才被一個海棠式的雕漆幾擋住。黃花梨木桌上放着一個老式留聲機,樣子雖舊,聲音卻是一頂一的出挑。牆邊倚着一個書架,也是黃花梨木的,沒有花紋;從上到下滿滿的放着唱片、外文名著和中文小說。一眼望過去,整間房子布置的精巧有趣,又不失書卷氣。

嘉莺剛搬進霞飛坊的公寓,地方不大,只有一間,精致的很。她老早就想搬到霞飛坊了,這裏繁華,也切合她電影明星的派頭。奈何資金不允許。直到最近她接了兩個片子,才終于湊夠了錢。房間各處的裝飾,她都興奮地花了好一番功夫。

她不禁滿意地打量起屋子,走到書架前,從書架上抽出高爾基的《童年》。這本書才傳到上海不久,沒有中文譯版,是前幾日一個蘇聯留過學的作家,跟她說好看,她便拿了來看。她并不懂俄文,全憑作家在書旁做的批注,偶爾也拿去問問作家。不過,懂不懂于她而言都無妨,她并不需要讀懂,只需拿來讀讀消磨時光,放進書架裝點門面罷了。

嘉莺的隔壁住着一位年輕的女學生,大約二十歲不到,白皮膚,小眼睛,很是清秀。嘉莺只見過她一面,聽說是某位銀行行長的女兒,來頭很大。她起初準備去拜會一下,順便結交些門路,終究沒有由頭,只得作罷。

書架上面的銅胎藍調掐絲琺琅鐘,指向四點。嘉莺放下書來,從櫃子底下扒出新買的竹骨麻将。她原是不打麻将的,搓麻将時呼啦直響,她聽着心煩。可是,身邊的少爺小姐太太,還有女演員們,卻沒有不打的。她愛熱鬧,喜歡招大家來玩,不備副麻将,顯然說不過去。

這副竹骨麻将,一百四十四枚,雀牌,剛巧裝進一個榉木盒子,卡的剛剛好。嘉莺拿出一個“春”,紅桃花、綠枝葉,經絡分明,雕得真是精巧。第一層撥開,下面露出個“一條”。嘉莺拿在手裏,怎麽都認不出刻得究竟是什麽。越瞧越好玩,索性全倒出來。

玩弄一陣,裝回去時卻發現少了一張,光禿禿地空了塊。嘉莺想,左右還在屋裏,便移櫃子、掀地毯地一通亂找。越找越找不到,嘉莺這才發了急,臉上的妝也花了。

這時門鈴響了,門外傳來一陣男男女女的嬉笑聲。嘉莺忙對着鏡子抓了把頭發,扯扯深灰色繡小朵茉莉花的旗袍,嘴裏喊道:“來啦!”

打頭的是四明銀行副行長的三姨太萍香,濃妝豔抹,穿一件露背的桃紅色高開叉旗袍。因她在交際場中很混得開,而得了個小香君的名號。萍香一進門,左右只瞧了一眼,便嘆道:“嘉莺你真了不得咯,竟把屋子收拾得這樣精致。”嘆完坐在沙發上,仍不住地四處打量。嘉莺笑回:“萍香姐你淨打趣我。誰不知道你小香君什麽沒見過,這麽點地方竟也值得這麽誇。”說完問各人要咖啡還是果汁。

萍香笑着撇撇嘴:“見了那麽多,沒一樣是自己的,連屋子裏的笤帚也是姓孫的喲。”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喝完咖啡,萍香早已坐不住,搓着雙手說:“搓四圈?聽說嘉莺弄了副竹骨麻将。”

嘉莺怕他們毛手毛腳地找牌,難免亂了新屋子,忙道:“不知哪裏誤傳了,還沒到手呢。”萍香笑說:“換個人瞎傳了我還信得,嘉莺你?我不信!你快些拿出來叫大家瞅瞅罷!”嘉莺忙笑說:“三太太真是擡舉我了。”

萍香聽嘉莺如此說,猜出幾分,便岔開話去:“聽說東巷新通了馬場。我瞧着外國太太小姐們都愛去,不如咱們也去玩玩罷。”

一下午玩得酣暢淋漓,又去咖啡廳裏閑坐了會,嘉莺回家時天已黑了下來。走到樓下時,嘉莺擡頭望了望月亮。是下弦月,略微帶點紅光,使光禿禿的街道,也并不顯得很冷清。

到了一樓樓梯拐角,隔壁的女學生正拿鑰匙開門,她後面站一位中年男人,身穿深灰色毛料西裝外套。身姿挺拔,雖然有些年紀,看起來卻很年輕。

許是因為自己也穿了件深灰色的衣服,嘉莺竟不自覺沖對方笑了一下。中年男人看到嘉莺笑,便禮貌地點了點頭。這時女學生打開了門,扭過頭對男人說:“爸爸,快進去吧。”然後男人摘掉手套,進屋去了。嘉莺看那人的側臉,冷峻,嚴肅,帶着一點棱角,在昏暗的燈光下,像極一樽泥塑。

嘉莺忙中抽閑,去作家朋友家裏還《童年》。她從小渴望上學,可惜家裏的條件不許她讀書,她是長女,“理所應當”承擔起養家的責任。現在終于有些門路,她自然愛往文人堆裏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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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不太湊巧,作者家裏來了位朋友,是個新晉的作家,貌似寫詩很好。

嘉莺怕打擾他們文人之間的交流,便坐在樓下椅子上等着。作家住在景雲裏。這條石巷子裏住了很多各式各樣的藝術家。隔壁閣樓的老虎窗前,有人在拉小提琴。老舊風鈴挂在窗子下面,偶爾發出兩聲清脆卻倦憊的聲響,使安靜的屋子也慵懶起來。

稍坐了一坐,作家的助手下來請嘉莺上樓。

嘉莺把書從包裏取出來拿在手上,才跟助手一道上了樓。嘉莺穿着高跟鞋,樓梯是木質的,她怕腳下發出太大的聲響,便盡可能用前腳掌走路。

作家正帶着老花鏡看一本手寫的小說。一面看,一面不住地點頭。嘉莺不敢開口說話,就在一邊站着。

那位新晉作家看嘉莺拘束,笑着走過來說:“這位可是電影明星張嘉莺張小姐?”嘉莺沒想到人家舞文弄墨的竟認得出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左手提着包,右手不禁抓住左臂,忙說:“先生客氣了。敢問先生名號?”

對方笑了笑:“張小姐真是謙虛。您演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惟妙惟肖,想必很多人都看過的。這祝英臺,您若敢說自己演得第二,就沒人敢說第一了。”

嘉莺聽完,不自覺紅了臉,忙低了頭。另一邊作家卻擡起頭,摘掉老花鏡,用鏡腿指着新晉作家笑道:“若生啊,沒想到你文風樸實無華,人卻這麽口若懸河。”

原來他就是杜若生。嘉莺記得,她在報紙上不止一次看過他的名字,寫的什麽,卻不大記得。但報紙上登出的文章定是好的。她因此裝作無意識的擡起頭,暗自打量起他來。

他穿一件棕色毛衣,雖然整齊,卻有些發舊,毛衣邊緣已起了些毛球。而裏面的襯衣卻是頂幹淨熨帖的。頭發毛茸茸的,是剛洗過的模樣。他這時雙手插袋,靠在書櫃上。窗外又是一聲拉長了音節的風鈴聲。

聽到作家的話,杜若生直起身子,走到書桌前,手輕輕扣着桌面,笑說:“祁先生何苦取笑我。可別叫張小姐誤認我為登徒子了。”“你啊你啊。”祁先生放下花鏡,整理起桌上的小說。

停了一停,道:“你這篇小說就這麽定了。就等着過兩天見報吧。”杜若生忙雙手抱拳,笑回:“多謝祁先生。那杜某今天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見。”

又伸出手對嘉莺說:“張小姐,今日得見,若生真是萬分榮幸。日後若是請張小姐出來喝咖啡,還請張小姐不要推辭。”

嘉莺把右手從臂膀上拿下來,與杜若生輕輕一握,道:“定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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