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初吻

清明節後幾天,嘉榮挎着一個藍布小包,去給買主送鞋墊。

學堂裏要錢的事情多,她不能一一問阿姐要。因她往日也常常糊信封或者納鞋墊,這種給人做幫工的事情她很是熟稔,便總抽些課後閑暇的時光做些活計,以作補貼。

因着清明,來嘉榮這裏收貨的阿嫂回鄉祭拜去了,買主那裏又急用,阿嫂便讓嘉榮自己去送。

若趕上別日,或是遇上別人,隔開中介人直接由買主和賣主見面是大忌,偏嘉榮有很好的聲譽,以往嘉榮沒上學時與阿嫂就交好,阿嫂也就放心放嘉榮去了。

買主住在吉慶裏,緊挨着已故西泠印社社長吳昌碩的住處。書畫篆刻大師吳昌碩,1913年搬至上海,大約十年前謝世。

嘉榮喜歡篆刻,對吳昌碩必有一番研究。

以往空不出閑暇,今日順路至此,便總想去一探究竟,雖再見不到大師本人,能摸一摸、看一看大師住的地方也很好。

打定主意後,她順着吉慶裏的路向前走,一個號碼一個號碼地向前找,923號,也就是原吳昌碩會客的住所。

她記得大師的書房是在二樓的東廂房,便想踩到窗臺上瞧瞧。奈何她個頭低,別提看一眼了,連手指尖也碰不到二層的窗臺。

她從一層的窗臺上跳下來,卻不小心跌了一跤,學校裏穿的立襟寬袖過膝裙也擦破個小洞。

嘉榮覺得自己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到了買主家,嘉榮在樓下按響了門鈴。買主是獨幢的房子。

嘉榮正在等,一個人拍了拍她的後背。

“你找誰?”

嘉榮驚得向後一跳。

轉過身,看到一個頭發微卷、西裝革履的年輕男性,脖子上挂着一架相機,用手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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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榮怯怯地回道:“來送鞋墊的。”她覺得目前的境況異常窘迫。

貧窮在光鮮面前,常常是擡不起頭的。

她想,如果是嘉莺一定不會為這種事情臉紅,就算嘉莺不是明星。可她自己還沒有修煉到那一步。

她将藍色布包從胳膊夾着地地方挪到前面,解開布包上的紐扣,拿出包了幾層棉布的鞋墊。

正準備遞給他,一輛轎車卻停在他身後,有個棕色頭發的洋人喊道:“介秋老弟!”

嘉榮忙低下了頭。

她可還沒這麽近距離地見過洋人。

教堂學習裏雖然也有牧師,可是因她剛上學,對西洋教派多有不熟,不了解“規矩”,便不敢貿貿然地、光明正大地與牧師有什麽眼神交流。

她都是坐在教堂的最後幾排。

洋人走過來,拍了拍孟介秋的肩膀。

“嘿,我們今天約好了一起聊拍照的事情。”竟然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

嘉榮更添一層好奇心。

中國人說洋文那是時興,是不甘示弱,有文化或有頭臉的中國人才去學上幾句。見外國人說倒是頭一遭。

她更覺得孟介秋了不得。

于是她更自卑了。

嘉榮伸出去的手往回收了一收,腳在地上不自覺地來回磨蹭。

孟介秋大聲笑道:“Tom,你竟然沒有迷路。”

Tom聳聳肩膀:“沒辦法,腦袋聰明。”

他們哈哈笑着準備進門,孟介秋忽然想起來門邊還站着嘉榮。

他轉過頭去,問:“你剛才說什麽?”

嘉榮搖了搖頭,羞赧于說出送鞋墊的話。但她随即清醒過來。

你難道還真的期望他能多看你一眼不成?別人的身份是你能企及的嗎?以後那還會有見面的機會!

嘉榮将包着鞋墊的棉布打開,重複了一遍剛才說的話:“我來送鞋墊的。”又弱弱的補充說:“孟家訂了鞋墊。”

說完這話,她再也沒有勇氣擡起頭。

孟介秋沒有猶豫地要去接,嘉榮卻又猛地收回手。

一塊棉布也不值得什麽。于是她又将棉布重新包上,遞給孟介秋。

這時在屋裏忙完的阿嫂見孟介秋已到了樓下,卻久久不進門,忙也走下來。

看到嘉榮也在旁邊,笑問:“少爺新交的女同學朋友?”

“不是,不是。”不等孟介秋開口,嘉榮慌忙搖頭,“我是來送孟家新春訂下的鞋墊的,龍鳳呈祥,梅、蘭、竹、菊,各一套。蘇繡,雙面繡。”

看着阿嫂,嘉榮覺得有了底氣,說話也更明白些。

一旁的Tom催道:“咱們快上去吧,我已經等不及看密斯特孟的大作了。”

“入門學者,哪談得上什麽大作?Mr Smith快別謬贊了。”孟介秋擺手,随Tom一同進了門。

“你們中國人就愛謙虛,我看你拍的就很不錯。”

聲音隔着鐵門,越來越小,嘉榮裝作無意地仰着頭,透過鐵欄杆,想再看一看孟介秋。

用風流倜傥,玉樹臨風來形容他也不為過。

可她始終只能擡頭看他。唯一有朝一日能離他近一點的機會,怕就只有好好讀書了吧,讀了學,成了正經女大學生,她就有了擺脫現狀的機會。

孟介秋上了樓,拿出一套影集。

Tom連忙翻開來看。

一共不過四五張。分別是故宮,地壇,古宅,鼻煙壺,和榻上躺着吸大煙的人。

Tom誇獎道:“你照得真不錯,可惜比我還是差一點,而且也太少了。Mr.孟,看來你要努力了。”

Tom耷拉着眉毛,做出個無比同情孟介秋的表情。

孟介秋笑道:“我雖是初出茅廬,但我得給你介紹個人,她照出來的才好看呢!”

Tom道:“只有好看怎麽行?照相的意義在于記錄,沒有時代的烙印怎麽能算照片呢?”

孟介秋拍了拍Tom的肩膀,笑道:“Mr Smith實在不簡單,還會說烙印一詞了。”

Tom一聽立即生氣起來。他吹了吹胡子,嚴肅地歪了歪頭:“孟先生,我好像在和你說一件很嚴肅地事情。”

這時書房響起了敲門聲。

孟介秋忙道:“一定是我們的大攝影師來了。我想,史密斯先生見了,一定也會說好。”

孟介秋起身,打開門,來的正是黃書桐。

Tom瞧了,反倒高興起來。

“我沒想到竟然是位女性。”

他伸出手以表示歡迎。

能看到中國女性的攝影作品,Tom也覺得很榮幸。女性看待事情或景物的角度不同,何況是一個東方女性。

黃書桐笑道:“一定是介秋在賣關子。”

Tom點點頭:“你很了解孟先生。”

黃書桐扭過頭去沖孟介秋眨了眨眼睛,随即拿出相冊,滿滿的一本,從她十歲就開始記錄了,有清末女人的旗裝,有塞外的草原,有香港的英殖民地高等學府,還有歐洲大陸的教堂建築。

她向Tom和孟介秋一一介紹這些照片的來歷。并說,母親喜歡畫畫,父親喜歡攝影,所以她從小受了熏陶,又有最耐心和專業的教師,手把手地教她。所以她酷愛攝影,拍出來的照片也很不錯。母親總是悶悶的,畫作倒沒什麽長進。

Tom連連稱奇:“沒想到在中國也能遇到視野如此開闊的女性。”

黃書桐爽朗地笑了笑,以示感謝。

——

Tom因還有使館的工作先行離開,孟介秋道:“聽說你下下個月就要去英國了。”

黃書桐點頭:“去上學啊。總不能閑在家裏面,加上年齡尚小,又做不得其他事情。”

孟介秋抱着臂膀,眉毛挑起來,透着一點嫌棄。

“你不知道嗎?再向前推個哪怕三十年,你這個年齡早就該嫁人生子了,還敢說自己年齡尚小。”

黃書桐啧啧道:“封建社會的事情你竟好意思拿來說。”

孟介秋踢了下腳,放下手臂,走到書桌前,拿出一根黑色金邊的鋼筆,道:“家父送給我的,曾跟我一起去過英國,這次,讓它陪你一起去吧。”

他拉起她的手,将鋼筆放進她的手中,又将她的手握了起來。

黃書桐看着鋼筆,良久無語。

他平日裏說再多揶揄她的話,仍舊打心眼裏拿她當個朋友。探聽知她留學的消息,又精心準備了禮物。

她知道他是精心準備的。

以孟的性格,大可托管家或是阿嫂從某個禮品店裏買一個貴的、一般女人都喜歡的東西,他沒有。他選擇了一個陪伴了他許多年的信物,沒有包裝,将它原本最樸素卻最具有真情的樣子直接展現在她的面前。

“我會好好用的。”黃書桐難得溫聲細語。

孟介秋拍了拍書桐的肩膀,笑道:“是得好好用。用得少了鋼筆容易壞。你可別以為我這是送給你了,你還是要還的,我可不要一個壞的鋼筆。”

黃書桐撇撇嘴。

她真是錯怪他了——他還是一樣精通于揶揄她來破壞氣氛。

過了幾日,他們約着一同去打網球。

“跑馬廳”改造的網球場上已有了不少紳士淑女,場邊聚着球童。

書桐道:“我今天要給你好看。”

話音剛落,她便将球抛了起來,用力地揮拍打了出去。

孟介秋反應極快,飛奔到場邊,一個反手反将秋又推了回來,角度很偏,直至場地邊界。

黃書桐來不及接球,那球便直接飛到旁邊一個人的身上。是個女人。黃書桐慌忙跑過去,待看清楚了那人的臉後她不禁皺起眉頭。

是張嘉莺。

而球場對面的男人則讓她大吃一驚。

居然是她父親。

她怎麽也來了這裏?

——

郊外的房子,牆壁上纏着許多爬山虎。屋子裏面光線很暗,空蕩蕩的,一說話似乎還能聽到回音。深褐色的家具上落了灰塵。是久無人住的象征。

嘉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左右打量。

那日從萍香處回家之後,黃修文便開始對她糾纏起來。

說是糾纏,卻又不覺得他經常萦繞在她身邊,只是時常派一個司機來送她回家,每每還問她,是否願意去見他。若她不願意,便也不強求,徑直就将她送回家中。

可時間一長,人們看待嘉莺的眼光就又多添了一層懷疑和輕視。

她果然是個勾三搭四的女人呵。

嘉莺自認如今的她早已修煉得水火不近,以為過些時日這些流言蜚語會自然地銷聲匿跡。但她果然低估了人們的好奇心,她的背後,總也跟着懷疑的目光。

白導演雖相信她,但時間久了,三人成虎之說并不是空穴來風,他雖不說出來,心裏也存有疑慮。

嘉莺終于還是受不住,昨日司機再來接她之時,她決定今日相見。

于是,司機便帶她來到這一處遠郊的別墅裏。

嘉莺搓着手,有些焦急。

該怎麽和他說呢?

直接挑明了,說她不許他這般胡作非為,警告他不能拿權利壓人?

想完她自己也覺得可笑。真以為自己還是電視劇裏的女主人公?

難不成向他求饒?求他今後離他遠一點?

只怕他只會覺得她好欺負,更加得肆無忌憚。

嘉莺咬牙。他真是可惡。

她拽住旗袍的下擺,心理委屈的沒有辦法。

她擡頭看了看表,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了。

銅質的表,很有厚重感,放在落地深褐色櫃子上,氣派十足。

嘉莺站起身,盯着表瞧了一會。

突然,她松開抓住旗袍的手,眼前霧成一片。

既然他可以對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可以利用她,那她為什麽不可以?這世上難道規定了只有男人才能精于計謀算計,才能坐享江山美人嗎?她難道就不可以?

她展開眉頭,沖着散着灰塵的空氣裏冷笑起來。

既然他有權有勢,又想要玩弄她,那麽她何不利用這一點,好好地讓他“玩弄”一番?

門“咔嗒”一聲打開,嘉莺腳下一軟,差點想要退縮。

但她立即挂上一絲淺笑,沉着地坐回沙發上。

等腳步聲近了,她道:“我以為你不來了。”并不回頭。

黃修文将西裝外套脫下,挂在衣架上。那衣架上卻沒有灰塵,和沙發上一樣。

“這話該是我說。”黃修文取出公文和鋼筆,坐在嘉莺旁邊的沙發上簽文件。

嘉莺靜了一會,等心裏确實拿了注意,便站起身,坐到黃修文所坐沙發的扶手上,輕輕捏住文件的邊角。

“既然來了,就歇一歇吧。”

黃修文擡起頭,不解地看了看嘉莺。他的目光淩厲又深邃,像能立即洞穿一切。

嘉莺盡力定了定神,好不被他發現自己其實圖謀不軌。

哪知他果然知悉她的“陰謀”。

他扣上筆蓋道:“眼睛最騙不過人。你知道嗎?嘉莺,你的眼裏,此刻一點關心也無。”最後幾個字很是兇狠。

他說着,厭惡地捏住嘉莺的下巴,将她推開。

力氣雖不是很大,她因為重心不穩,還是跌倒在地。

“你演得太好,所以被我看出破綻。”

說這話時,他的睫毛顫了一顫。她的心也跟着顫了一顫。他說的沒錯,眼睛騙不過人,他現在沒有騙人。

嘉莺從地上爬起來。這場戲她已演不下去。

她一手撐着額頭道:“我不該來,也不該說這些話。黃先生,我是時候走了。”

她轉過身,腳步有些踉跄。因為心虛。

他卻快走幾步,走到她的面前,道:“你若真想演這場戲,那我陪你演下去。張小姐,你覺得如何?”

嘉莺不知怎麽回答。她此刻是極度的不安。

黃修文聽不到回音,一手輕抓住她的脖頸後面,低頭便吻在她的唇上,不給她一絲喘息的機會。

嘉莺從未與人接過吻,除了驚慌以外別無他想。她的眼淚簌簌滑落,暈染了臉上的粉。

黃修文卻沒有停下的意思。

他的另一只手騰挪出來,從腰部開始一顆一顆地解嘉莺身上的旗袍扣子,唇也離開她的唇,熱烈地吻上她的下颌。

嘉莺的大腦一片空白。她的一時失誤,真的有如此不堪的後果嗎?

她邊哭邊用拳頭砸向他:“你就是個壞人!你不能這樣對我!”見他沒有停止的意思,她連腳也用上,不停地踢他的小腿,然後用力地咬了他的下嘴唇。

他這才停止了動作,擦了擦嘴上的血,冷眼看着她,道:“這是你的底線,對嗎?”

——

如果再早十年見到黃修文,嘉莺一定能發現他是一個多麽英俊又青春洋溢的男人。

至少現在也能從黃修文矯健的身手中窺得一二。

一日,嘉莺無意中提起想要學學網球,被黃修文記在了心裏,于是春暖花開、莺飛鳥啼之時,黃修文帶着張嘉莺,來到了由“跑馬廳”暫時改建的網球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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