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觸底
杜家的靈辦得古質。
靈柩擺在正中——裏面沒有遺體,只有一個骨灰罐子,靈牌在前,兩旁兩只白燭,祭物陳于桌上,白色的挽聯直垂地面。
來祭奠的人不多。大都是杜氏夫婦生前的摯友。杜家跌落至此,如今連人都沒了,大約省了許多人的虛勢。
杜家遠親也有來的。他們一來,就在屋子中東張西望。杜若琪一眼就看出他們的心思。
生前沒撈到好處的,如今都要來扒最後一層皮了。
不過杜若琪此時是沒有心思搭理他們的。父母養了他們一輩子,沒能在最後好好盡孝,死後絕對要給父母最好的體面。
杜若生垂頭喪氣地跪在靈牌左下手的位置。他本該站在門口迎客的,卻全都交給了杜若琪做。
他身為男丁,就算再沒擔當,這種時候也知道自己的責任。他連夜從上海坐車轉船到了香港,看了父母的最後一眼。簡直慘不忍睹,幾乎認不出是父母親了。
他本想将遺體在香港訂了棺材後完整運回的,豈料父母死得如此凄慘,屍身不知在水裏泡了幾日,以致全部腐爛。他想讓香港海關給個說法,但他勢單力薄,又沒有當地的朋友。說法沒讨到,趕人的話倒是聽了一堆。
最終,他左思右想,着實不忍心讓阿姐看到父母凄慘的死相,便就地火化,抱了兩個骨灰罐子回了家。
這一舉動,引來遠親近鄰的諸多猜測,甚至有人說杜父杜母根本死得不明不白,連說不定沒有找到屍體的說法也有。
新舊時代的交替點中,人們保留着死者為大的古樸思想,尤其是門風尚嚴的杜家。她心痛父親母親在死後還要受此非難,可惜杜若琪聽見也只能當沒聽見。她深知老舊傳統中還有一種思想——笑貧不笑娼。她如今落魄了,哪有人會聽她的解釋?
杜若琪披麻戴孝地站在門口,迎賓送客。
從前,她多希望是若生結婚時的畫面,如今卻是紅紗帳換成白孝衣。
“請節哀。”嘉莺帶着白花,穿一件白底燙黑的窄袖旗袍。
婚沒有結,倒是來了個曾經攪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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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幹什麽?難不成來看笑話?牆倒衆人推,但今天,我決不允許有人在我父母面前推。”杜若琪認為來者不善。聽說嘉莺最近不錯,她家落敗了,總不缺耀武揚威的人。她的這一番話,也是說給那些遠房親戚們的。
嘉莺奉上禮金。“這重要嗎?”
“怎麽不重要?”杜若琪生氣起來,“怪不得只混得個下三濫的戲子地位,原來連臉色也不會看。你難道不知道若是沒有人請,是不許來別人的喪葬禮的嗎?你怎麽連我和若生死去的父母也不尊重?”
杜若琪這幾日每每提到父母親,眼淚總是不自覺的掉。她愛父母,但同時隐隐之中滋生出星星點點的埋怨。百感交集的她,哭得更是傷心,腿也軟下來,體面也顧不上,癱倒在嘉莺的懷中。
嘉莺扶着杜若琪,但不願讓她全部撲到自己的身上,便用了力氣,使她和自己隔了些距離。
“事到如今,你還是只會怨。”嘉莺松開了手,杜若琪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嘉莺也蹲下來,道:“你還看不明白嗎?這靈堂裏,究竟有幾個人是真心來的?你瞧瞧他們的表情也該知道一二。你的世伯世叔們怎麽一個沒到?怎麽連黃先生也沒來?”她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事實上,她是通過黃修文才知道了杜父杜母的死亡的。但黃修文卻沒準備來,只派了一個秘書送了禮金和悼帖。
他說得明白,杜家倒了,書桐再沒必要嫁給杜若生。他絕不會将女兒嫁出去吃苦,何況他沒看出女兒有多麽喜歡他。
她當時聽完,心裏一涼。
果然絕情。
甚至她向若琪說到此處時,仍舊心涼。
“你雖未請我,但我與若生有情分在,他父母去了,我真心來看他。這難道不比請了我來更好嗎?”嘉莺的聲音異常冷靜。
杜若琪蹬着眼睛看她,滿肚子的氣似乎無處可撒。
嘉莺嘆氣,看靈堂內最後一個客人也走了,便道:“你看我也無用。你真正該看的人不該是我。但是,你從今天起,也該明白了,許多事明明一一個人就可以一力承擔,全可以評一己之力,萬不用将自己該得的拱手讓人。你父母去了,我原不該說這些話,但我想,我們的關系似乎沒有到那個地步,你絕不會想要我的安慰。”
杜若琪抓住嘉莺的胳膊,力氣太大,留下了五條長長的指甲痕。
“我用不着你教。”
嘉莺忍痛輕輕覆上她的手,神色平靜道:“我說這些,只因為你是若生的姐姐。”
她再不願多話,徑自站起身,走到若生身邊。
若琪咬着牙。因為她看到嘉莺眼裏居然有同情。她憑什麽同情她?可是嘉莺說的話,并不完全錯。從前種種,确實如若只有她一個人去做,不權衡各方面利弊,不用總想着外界的眼光,不将一切都留給弟弟,結果說不定沒這麽糟,起碼父母不用客死異鄉,父母去了家裏也不至于如腐朽之木一般,一碰就倒。
她跪在地上,看着靈堂的四周。
黑色的棺,沒有屍首的棺,盡管楔了釘子卻仍然張着血盆大口的棺,一動不動地凝望着她,怪她無形中的軟弱,也怪她不能做自己的主。
杜若生不願看嘉莺。
他太感激她了,但這種感激也在折磨着他。
嘉莺道:“我知道你難過。”他不回答,嘉莺又道:“你該懂事了。”她并不再進一步的安慰他,因為她不想他太難堪。
杜若生忽道:“嘉莺,謝謝你。”
嘉莺因這突如其來的道謝眼睛一酸,道:“不枉你曾經愛過我。”
嘉莺回到家,衣服也來不及換就躺在床上,一個人窩在大床上,被子蒙住頭。
古人常說人死為大并不是全沒有道理的。原來人死了就是這樣的感覺,一切皆空,甚至于你沒有見過的人,當泥得知此人的死訊之時,也忍不住嘆息人之渺小。
嘉莺像被掏空了一樣,渾身掀起了莫大的無助感。
她因此有些怨恨黃修文,畢竟是曾經的好友,卻連死都不去探訪一眼,實在令人恐懼。未進靈堂之前,未見若琪和若生之前,她對死亡的感觸還不深,但見過之後,她自然另有一種更直白的理解——又不是一般的離別,是直接的離世,他卻只派了一名秘書。
以至于黃修文要求見面時,嘉莺直接稱病拒絕了幾次。直到最近她實在氣不過,決定當面和他辯白一番。
黃修文如同往常一樣,坐在書桌前整理文件。堆積如山的文件,多數是數字和規規矩矩的報告和規劃,嘉莺看過一次,随即理解了為什麽如黃修文一類的人為何能夠成功——因為他們有足夠的理性。
嘉莺甚至想過,他可能是個特務也說不定。因為他能時時刻刻地保持鎮定,還能精于算計。
黃修文一連工作了三個小時,嘉莺就等了三個小時。
他終于工作完後,叫她來給他捶背。
她一臉不情願地走到他身後,遲遲不願擡起手。
黃修文不解地看着她:“你還不舒服?”
嘉莺在心裏措辭半天,終于問:“你為什麽沒有去杜家的喪禮?”
黃修文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情。”他的意思是指她沒有插手他生活的權限。
嘉莺顯然沒有理解,她只以為他不願別人揭穿他的冷酷。“我為什麽不能管?我不喜歡看人無情。你偏如此無情。想必我死的時候,你也不會去看我一眼的。”她說這話時,連自己都奇怪。她明明只把他當一個給她利益的人,為何會夾雜了感情呢?她忙轉身,想去客廳,不再理他。
他抓住她的手腕,輕聲道:“你不能死在我前面。”
嘉莺被這句話震住了,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卻被他鬓邊的一根銀色吸引。是啊,她怎麽會走在他前面。
可他居然連這也想過。她更加震驚。
她仗着他此刻正脆弱,便将心底的別扭和盤托出:“可你為何不去看你的老朋友?”
黃修文除了女兒之外,這世上再沒向第二個人解釋過。
他想了想,說:“我沒有時間去。”
嘉莺對這個答案一點都不滿意。
他又說:“人已經去了,我不能因為已逝之人放下手上所有的工作,一分一秒都不行。尤其我的工作可能牽扯到活着的人的人命之時。”
他稍微降低了身子,仰頭看她,眼睛裏是不容人侵犯的寒冷攝魄。
嘉莺低頭想了想,他說的一點沒錯。人死為大,可活着的人更該受到尊重。但他到底做的什麽,不就是有關銀錢的事嗎?為何會牽涉到人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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