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轉折
爐上溫着綠豆粥,火不大,剛要沸的樣子。
轉眼就快到了夏天。演習越來越頻繁,戰争的弦緊緊繃着,稍一顫動,就會觸動比戰争的弦還要緊的人們的神經。
電影業更是敏感。盛世的古董,亂世的黃金。蕭條和混亂之中,拍戲恐怕連古董還比不上。除非是熱情高漲的愛國藝術家們,否則誰也不會在這種亂世之中演崔莺莺——畢竟缺了一條遮羞布。
也因此,不少姿色姣好,容貌端正,但沒有出頭的女明星,由于不願從奢入儉,便由原先的公寓搬入了大宅子裏。
嘉莺的的運氣好一些。電影正巧是一家極盛的電影公司投資制作的,白導演又在其中加入了許多紅色橋段。按照他的說法,最後了,也想盡一份力。
人之将去,其心也善。
這是嘉莺的理解。
她等着水開,便拿着蒲扇,倚在床上看《啼笑因緣》。這書她翻過十多遍了,還是常常拿出來看。頭一次看是跟風,看了一遍,竟看出些味道來,便拿起又看。
但那結局總使她心傷。
寒門出身的鳳喜,到底比不上富貴出身的何麗娜,就算是同樣一張面孔,鳳喜也決計只能有“攀附權貴、形骸終隔”的命運。
是太現實了嗎?她不知道。
還有鄉下出身的秀姑,難道唯有犧牲才能成全她淳樸的性格?
因此她最不喜歡看《啼》的續作。若給一個評價,大約只能算作狗尾續貂吧;硬要為了人們的心願拼湊出一個美滿的結局,殊不知相聚亦是離別,離別亦是相聚。
可惜總有一些人要用自己的離別來成全別人的相聚。
暖風将香氣帶入屋子,間雜着樹上結的毛絮。
嘉莺忽然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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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樣子多少有些像祥林嫂了。這倒不是她想要的。她就算是從前膽小的時候,也都相信抱怨是無用的,恸哭一場過後,擦幹淨了臉,還要拍戲。
水滾的大了,綠豆水白沫似的翻出來,澆到火上。
嘉莺連忙跳起來去關火。
她将《啼笑因緣》塞在書架裏面,最裏面,決定這是她最後一遍看它。
樓下響起兩段汽車鳴笛聲,短促的,兩聲一段。這是黃修文同嘉莺的約定。
嘉莺将窗簾撥開一個角,看到果然是他的車,忙匆匆地穿上衣服下樓去。
她忙碌了一整天了。她接了一個廣告,給一個發廊拍一張挂在門楣上的廣告照片。
煙殼子和牙膏皮子上的,她是夠不到的。
車緩緩地駛入郊外,仍是那所房子。嘉莺每次去都緊張,她孤身一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不管他想做什麽,她都無力反抗。就算真的出了事情,也不會有人站在她這邊,只會說又有一個跳入了染缸。
但他的行為卻讓她放心。每每去了,只是幫他處理些沒加密的文件,與其說她是他的紅顏知己,倒弗如說她是他的秘書。況且他叫她的時候真是不多。想必是忙。偶爾她去了,他也并沒在私宅裏。
她便一個人呆着,聽音樂、看書。二樓擺着一臺純白色的鋼琴,她就自學一點。這種時候她潇灑自在。
也不知是不是她不在的時候,他也會來這裏,私宅裏的書、信、文件越堆越多。
她經常能看他陷在沙發裏發呆,眉骨高高的聳起,燈下留着影子,像遠處空無一人的連綿起伏的山,陷進了整片孤獨。
那個時候,她很想去抱抱他,但她不能先越過那條自己設下的線。
于是她端着紅茶到他身邊,問:“什麽事情這樣難,連你也處理不好?”
黃修文捏了捏眼睛,道:“我倒不是處理不好,實在是不願處理。”
“不願?”嘉莺抿了口咖啡,咯咯地笑,“原來你還有不願做的事情。我原先只當你是個辦公的機器。”
黃修文的臉上突然挂了絲笑,從眼角處散開來的笑。
嘉莺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輕松的笑。
她反而有點惶恐,佯佯道:“看來你喜歡別人管叫你機器。”
他沒回答,伸出手。
嘉莺以為他又“欲行不軌”,忙挪了挪身子,朝旁邊躲了一躲。
豈料他只是幫她理了理頭發。劉海剛留長了,別在耳朵後頭,即使用了發卡,也總是掉下來。
他的手上長了繭,觸到她的臉頰時,嘉莺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厚重的,溫柔的。
她又笑起來,怪自己疑心病太重。
他看她笑,模樣太自由,心裏的一塊石頭竟不覺落地,對她失了防備。他本想向她吐露一二心事,不過到底沒說出口。孰輕孰重,他比誰都明白。
嘉莺笑着從沙發上站起來,煮了奶茶給他,又幫他鋪了被子,才回自己的房間睡。
但睡不踏實,隐隐的總是心慌。半夜醒了幾次,見樓下大堂隔斷後面的書房裏,燈還亮着。
淩晨三點時分,她好容易睡着一會,又聽見大門“咔嚓”一聲被關上。
是他走了嗎?連覺也沒睡。嘉莺翻了幾個身,之前的好幾次都是這樣。她都起身看了,下去轉了一圈,問吳媽,吳媽說走了。
若他們兩個都在的時候,吳媽是不出來的。黃修文曾交代過她。
嘉莺這次又下樓去看。
他果然還是走了,嘉莺憑空生出幾分失落,像她中午剛睡醒的時候一樣,總覺得少了些什麽東西。
她道:“吳媽,你還沒睡?”
吳媽道:“剛起。”她話少。
嘉莺點了點頭,剛要上樓,吳媽,道:“先生說,你若是醒了,喝了炖的湯再睡。”
嘉莺滿腹狐疑地頓住,想他怎麽能想到她每次的醒轉的。難不成是吳媽說的?她怕他誤會。
吳媽将湯端過來,盛在小盅裏,道:“上次您前腳上樓,先生後腳就因落了文件折返回來。他看到了您,您沒看到他。”
嘉莺咬了咬牙。狡兔三窟,他是個老謀深算的人,連一窟都不會留給她的。他樂于看她的失敗,絕不會給她任何僞裝的機會。
她還以為自己聰明呢!
不知為何,心裏又慌跳了一下。
或許這慌張并不是全無道理的。
杜宅裏,杜若生已睡下了,杜若琪剛從公司中回家。杜家的生意愈發難做,迄今幾乎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在撐。父母去香港多時,竟一直杳無音信,前段時間還總向家來電話,最近兩個多月卻連電話也無。
前腳邁入大門,後腳電話卻響了。
若琪眼皮直跳,忙輕啐了幾句去接電話。
“請問是杜家公館?杜峰的子女可在?”對方等了一等才說話。
“我就是杜峰長女。請問您是?”杜若琪越發緊張。
“這裏是香港海關,特通知您,您的父母已經遇難,請您三日之內來香港處理此事,否則将依香港法規,作火化處理。”語氣有些不耐。
杜若琪的嘴唇也顫抖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不成話:“請問,請問,事情的詳情是怎樣的?”
對方只說了句“不清楚”,便挂了電話。
若琪腳下一軟,跪在地上。
為何是這種深夜?為何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
杜若生半夜不常醒。他要不就失眠,要不就一覺睡到天明。
今日他忽然口渴,下了樓,卻見阿姐跪在地上。或者說,是癱坐在地上。
他忙走過來,發現她在哭。
他拍拍她的肩膀,道:“怎麽回事?”
杜若琪一下撲到杜若生的懷裏,哭道:“父親母親都沒有了!”
杜若生如驚雷迎頭劈下,呆若木雞似的發愣。什麽?父親母親沒有了?
屋裏只開了一盞小的杏紅色的綢緞燈,不亮。杜若生覺得像是做夢。
他忽然一拍腦袋,沒準阿姐真是做夢呢?誰會這麽大半夜的打來電話通知呢?真以為會有多少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的公仆?
若生安慰若琪:“阿姐,你是不是太累了才做了夢?”
若琪眼前一亮,但很快就暗淡下去,哭得益發傷心:“你瞧着我像是做夢嗎?我難道連夢也分不清?你當我同你一樣不懂事?”
若生不提這事還好,說起這事,加上父母親去世,她更加怨恨起杜若生。
他用力将他推開,聲音嘶啞地喊道:“你真是沒用!生了你這個兒子與沒有又有什麽區別?父親母親是缺你了還是短你了?最好的全都留給了你,可是你看你是怎麽對待他們的!你就只會為自己考慮。我是你長姐,我願意保護你幫助你,可是若生啊,你能不能也為阿姐考慮考慮,哪怕一次也好啊!你真是沒有良心啊!”
杜若琪越說越激動,身上氣得抖得止不住。
杜若生又何嘗半點不難過。
他費力将若琪拽到懷中,半是安慰半是像下通牒一樣地說:“阿姐,我知道自己對不住你,我也不夠孝順父母親,可是阿姐,今後只剩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你打我罵我都沒用了。現在家裏的事情還有父母的屍骨要緊,打我的事情留待日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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