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大概是因為這個彈腦門的動作,太過親昵了,衛燕喜被結結實實地吓了一跳。

興許是秦王的神情太過君子,衛燕喜臉上如臨大敵的表情這才慢慢消減了下去。

“銀錢和……王爺?”

景昭假作沒有看到她的表情,手指撫了撫自己衣袖上的褶皺,道:“對,銀錢和本王,你覺得哪個更重要?”

衛燕喜飛快斂去腦海中飛過的“送命題”三個字,想了想,說道:“我從前聽過一則故事。故事裏的主人公身長八尺有餘,形貌昳麗。有一天他穿衣服的時候看見鏡子裏的自己,問她的妻子,我和城北徐公誰更美。”

這是《戰國策》裏的內容,她不信秦王會沒看過。

哪裏知道,景昭聽她說到這,颔首:“他的妻子如何回答?”

衛燕喜咬了咬後槽牙:“他的妻子當然是說丈夫更美,徐公怎麽比得上他。但實際上城北的徐公是他們國家當時最美的男人。主人公當然不相信妻子的話,于是又去問他的寵妾,他和徐公比誰更美。寵妾也說是主人公生得最美。”

見景昭就這麽淡淡的看着自己,衛燕喜擺出個笑臉,道:“妻子和寵妾都是依附主人公生活的,所以無論城北徐公是不是最美的男人,在她們口中,最美的都一定是自己的丈夫。如果沒有這層關系在,她們心裏就不定會在那覺得,還是徐公更美了。”

“這個故事,與我的問題有什麽關系?”景昭問。

衛燕喜微笑:“當然有關系。我是王爺手下的丫鬟,王爺是主子,是天,銀錢和王爺比起來,自然沒有王爺重要。”

景昭忽然嘴角斜了一下:“說真話。”

衛燕喜垂眼,老實道:“錢更重要。”

“你到是老實,要你說真話,你就把真心話給說出來了。”

景昭切切實實地冷笑了一聲。

“你說的故事,是《戰國策》裏的。我看你的樣子,應該是随便看了點,沒記住多少。書架上有,就罰你把這一篇翻出來,抄上二十遍。”

抄書這活衛燕喜順手。

上輩子讀書的時候,都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她上課筆記摘得勤,下課書本也抄得利索。

抄點文章還是不在話下的。

她正歡喜地要應,景昭低頭看着她:“疏雲齋這邊,從今日起,你可以随意進出。但是書房,沒有我的應允,不得入內。”

衛燕喜應了聲是。

景昭點點頭,眸光低垂:“你平日裏只要做好疏雲齋的灑掃即可,偶爾我會讓你進書房,整理下書籍,餘下的事不用你伺候。”

這是不用她在旁邊紅袖添香的意思了?

衛燕喜的眼睛微微發亮。

“這麽高興?”

她的表情沒來得及遮掩,被景昭清清楚楚看在眼裏,心下一時哭笑不得,面上卻肅容冷聲道,“人人都想在我身邊伺候,唯獨你,心眼倒是鑽進了錢孔裏。”

衛燕喜咳嗽兩聲,道:“王爺,是你說要聽真話的。”

“對,不過聽完了,覺得有點不痛快。”

“良藥還苦口呢,真心話自然就不那麽順耳了。不過王爺放心,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疏雲齋這兒我定然幫王爺打理得幹幹淨淨!”

她只差拍着胸脯保證了。

左右只是打掃院子,擦擦柱子,最多再隔三差五收拾下書房,也不用筆墨伺候。光這麽想想,她都覺得這位置錢多人閑,是個好差事。

話說到這裏,景昭便留了衛燕喜一人在書房內收拾,自己重回門外檐廊,與站在廊外的藍鹇說起事來。

沒了秦王的存在感,衛燕喜只覺得渾身舒暢,将目光投放到身邊堆積如山的書籍上。

《鹽鐵論》、《天工開物》、《商君書》……認識的不認識的,一大堆。大多都有被翻閱過的痕跡,有的甚至用筆墨在上面留了字跡。

上至天文星象,下至田間地頭,這位秦王殿下倒是涉獵挺廣的。

衛燕喜在疏雲齋呆了幾日,發覺能進出疏雲齋的來來回回,不過只是幾張臉孔。見得多了,也就都互相熟悉了起來。

像張仆,因為是景昭的伴當,是唯一能不用許可就可以進出書房的人。

藍鹇和鸬鹚雖然是景昭的左右手,但也會在書房前停下腳步。

至于那些婆子丫鬟,多是傳訊,或送茶水點心來的,只将東西放在書房檐廊下,那人自會來取。

她這幾日,天亮便去疏雲齋。

景昭要是在書房,她就候在院子裏。要是不在,就早些回去。

每日回去的時候,太平就會和人一起湊上來,拐彎抹角地詢問王爺的事。

王爺今天看了什麽書?

王爺吃過茶了嗎?

王爺有沒有和你說話?

衛燕喜心知肚明,自己之所以能從蘅蕪院調去疏雲齋,說白了是因為那對主仆覺得她夠安分。

疏雲齋不需要一個僅僅只有好看的花瓶,但需要一個好看的并且聽話安分,知道什麽時候裝聾作啞的花瓶。

于是,任憑誰來打探消息,她都是一問三不知。

尤其是面對有些還帶着地方口音說話的丫鬟,她更是眨着眼,表示聽不懂。

一來二去的,大家就都知道了,新調去疏雲齋的衛燕喜,是個油鹽不進的狐媚子。

一問三不知,一定是防着大家夥将來得了王爺的疼愛!

對此,衛燕喜毫不知情。

這日,她照舊在疏雲齋裏待着。

院子掃了,花草澆了。

書房是昨天進去整理的。她那天花了兩個時辰理幹淨的書房,昨天進去的時候,又亂得……說得好聽是一塌糊塗,說得難聽,就是狗窩。

堂堂一介親王,馬背上東征西戰的大将軍,自個兒的書房卻沒幾天就搞成狗窩。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裏面搗鼓什麽事呢。

衛燕喜坐在書房門外的檐廊下發呆。

南面的槅扇摘下來,她要是回頭,就能瞧見後頭的畫屏,以及畫屏後隐隐綽綽的影子。不過她沒那個心思。

她看看天,又看看地,最後視線落在自己的一雙鞋尖上。

有只蝴蝶正好飛過來,聽在上頭。

翅膀一顫一顫的,黑亮的花紋看着像是一雙銳利的眼睛。

“燕喜。”

“王爺?”

衛燕喜扭過身應答,鞋尖上的蝴蝶撲着翅膀,飛了起來。

隔着畫屏,她看不清那頭景昭的臉,只聽得見男人屈指敲着桌面,道:“去換壺新茶。”

藍鹇和鸬鹚也不是時時刻刻都守在疏雲齋的,這會兒院子裏沒人,換茶的事自然就落到了衛燕喜的身上。

她應了一聲,站起來撣撣裙子就往外頭,絲毫不知畫屏後的男人,倚靠着椅背,神情疏懶地看着自己。

等衛燕喜換了茶來,書房的槅扇已經裝上了。她站在檐廊下喊了幾聲“王爺”不見應答,又在疏雲齋裏走了幾個來回,也不見半點身影。

還是外頭經過的婆子,見她端着茶壺找人,停下腳步,告訴她王爺臨時得了消息出門去了。

衛燕喜嘴上道了聲謝,低頭瞅了瞅手裏的茶壺,默默地啧了下。

浪費!

疏雲齋沒了主子,衛燕喜也就不必留着。把該做的事都做了,她自然是回了自己的小屋子裏躺下來休息,沒過多久,就睡了過去。

可惜,這一覺沒能睡到天亮。

她是大半夜的時候,被藍鹇隔着門叫醒的。

約莫是三更天的時候,景昭回王府了。

因為陪着許久不見的同僚喝了幾個時辰的酒,即便酒量再好,回來的時候多少也有些醉醺醺的。

藍鹇和鸬鹚不放心,扶着他進了內院。

內院伺候的下人沒得張總管的通知,不敢随意熄燈。三更天了,院子裏看上去還是燈火通明的。侍奉的丫鬟們雖然個個昏昏欲睡,可聽到腳步聲,立即都精神了起來。

黃鹂不在之後,內院頂上來的大丫鬟名叫綠莺。

一見這情景,忙讓底下的丫鬟去煮醒酒湯。

湊巧,被派去煮湯的,正好是白練。

廚房因為之前得了張總管的提醒,早早就備好了姜湯、醒酒湯,甚至還有宵夜點心。見白練來取,幾個幫忙的小丫鬟們面面相觑,都有些羨慕地看着她。

這要是能順道讓王爺見上一面,燈下美人,指不定就成就好事了。

白練自然也是覺察到了這些目光,但她性子一貫清冷孤高,即便心下也雀躍歡喜,面上仍舊淡淡的,蓋好了裝了醒酒湯的青瓷盅,端着托盤出了門。

內院在經過剛才小小的忙亂之後,很快恢複的沉靜。底下伺候的丫鬟仆役們也都回房去了。

藍鹇鸬鹚不在房門外,綠莺不見身影。

白練不由得心跳加速,端着托盤的手開始發起抖來。

她往前走了一步,檐廊下忽的轉手出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也不說話,只伸手把人攔下,不許她再往前靠近一步。

白練認出是鸬鹚,神情一僵,輕聲道:“這是廚房備着的醒酒湯,已經熱過了。綠莺姑娘吩咐我送來的。”

鸬鹚打開湯盅看了看,點頭:“給我吧,這邊不必伺候了。”

話是這麽說,白練卻沒打算松手。

鸬鹚眼皮一跳,皺了眉:“什麽意思?”

白練咬了咬唇:“我是徐家送來伺候王爺的……”

“我知道。”沒等白練說完,鸬鹚直接上手,“王爺寝屋,不得随意入內。”

“可我是來伺候王爺的!”

白練猛地擡頭,抓着托盤不肯松手。

“我、我若是得了寵,不忘你的大恩……”

她話還沒說完,鸬鹚的臉色已經變了。

而後,就聽見“啪”的一聲,緊閉的房門從裏面打開,一身寝衣的景昭慢慢走了出來,眼簾微垂,看着酒氣還沒散。

“你說,你是徐家送來伺候本王過的?”景昭問。

白練咬了咬唇,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是,王爺……”

她話沒說完,肩膀上卻突然挨了一腳,整個人直接摔了出去,托盤上的醒酒湯徑直灑了她一身。

偏這個時候,院門口傳來了藍鹇的聲音。

“王爺,燕喜姑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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