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如今改名叫白練的婉婉,一貫是冷淡的口吻,此時突然改用輕柔的語調說話,別說東雲,就是衛燕喜,冷不丁一下,渾身寒毛都要豎了起來。

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道:“沒有什麽看重不看重的。王爺不過是見我一個姑娘家,還會爬高修房有些有趣罷了。不賜名,大概是覺得我這等粗鄙不堪的下人,名字裏有個燕字已經是不錯,受不住這等賞賜。”

其實白練說話的語氣雖然輕柔,臉色分明不大好看。

等衛燕喜說完話,果真見她眼神收斂了起來,不再像剛才那樣藏着兇險。

“你明白就好。”白練道,“王爺如今雖然是禁足在此地,難保不會有回燕京的那一天。我不介意與你将來姐妹相稱,但最好你不要擋了我的道。”

這是衛燕喜和白練認識以來,第一次聽她明确的表述了自己的決心。

過去那些清高、冷傲,還有偶爾的審視與敵意,都不過是最含蓄的表露——白練是真的一心一意要做秦王的房裏人。

至于背後的目的、原因,衛燕喜不想知道。

她對那些故事沒興趣,對秦王也沒興趣。

不過,作為一起來秦王/府的夥伴,衛燕喜還是很友好地表達了自己的祝福:“好,祝你成功。”

她話音剛落,便有輕微的腳步聲從身後不遠處傳來。

衛燕喜扭頭一看,竟然瞧見藍鹇站在了後面,頓時訝然,這人怎麽來了,也不知剛才的對話都聽去了多少。

她下意識去看白練。後者的臉色果然變得有些難看。

“藍鹇大哥。”

太平主動叫了一聲。

藍鹇回禮,瞧見與衛燕喜站在一道的白練,唇角微揚,顯然是笑了笑。

可他只是笑笑,對着白練沒有半句話,反倒是看向衛燕喜,說道:“燕喜姑娘。”

“藍鹇大哥。”衛燕喜道。

藍鹇笑了笑:“剛才張總管忘了說一件事,特意叮囑我過來轉告姑娘。

他一句話說完,有意頓了頓,而後才道,“蘅蕪院那頭已有工匠,往後就不必再由姑娘跟着了。王爺的疏雲齋倒是需要一個人在跟前伺候,思來想去,姑娘正好适合。”

這是……

衛燕喜有些看不明白了。

她猶豫了下,問:“王爺是不是搞錯了?疏雲齋那樣清雅的地方,理當是婉、白練姑娘更合适不是嗎?”

藍鹇搖頭:“姑娘不必自謙。明日起,姑娘就到疏雲齋伺候吧。”

不,她一點都不想。

衛燕喜繃起了臉。

藍鹇道:“疏雲齋那邊的月份,是每月一兩銀子。”

衛燕喜的眼睛亮了一下。

藍鹇繼續到:“王爺是個和善的,逢年過節,身邊伺候的人都會多得一份賞錢。”

眼睛更亮了。

“從前在燕京,即便王爺不在府中,每人每季都會做三身新衣。”

“每月六日假。”

“王爺心情好時,還會另外給賞賜。有時是一桌席面,有時是一兩銀錠子。”

衛燕喜看着眼前笑眯眯細數給秦王當差好處的藍鹇,頓時覺得此人沒有生在現代社會,簡直是暴遣天物了。

營銷人才,壞心眼點,說不定還能成為傳.銷頭目。

雖然知道去疏雲齋不一定是什麽好事。

但是手裏空空,心裏也就跟着空空……

當個普通丫鬟每月月錢是多少來着?

衛燕喜下意識動了動手指要算,藍鹇笑着道:“六錢。”

“我去!”衛燕喜拍掌。

她飛快地答應,等到藍鹇忍笑離去,她猛地轉身沖着惱羞成怒的白練,雙手抱拳。

“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王爺的清白之身的!”

聽說白練回去之後,砸了屋裏僅剩的一套茶具,被張婆婆揪着狠狠教訓了幾句。

聽說鹧鸪在廚房幫着洗菜,洗着洗着,嚎啕大哭。

聽說太平在水房給人添水的時候,神情恍惚,差點躺着人,叫幾個性子潑辣的丫鬟好一頓欺負。

聽說這一晚的東屋,三個人誰都沒能安穩地睡上一覺。

那麽多的聽說,衛燕喜都是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

她去找了鹌鹑,說了自己被調去疏雲齋的事,就在西屋好好睡了一覺。

次日一早,她早早起來,打水洗臉,頂着東屋那三雙或哀怨或嫉恨的目光,她素着臉出門去了。

到了疏雲齋的院門前,藍鹇與一人正低聲說着話,見衛燕喜來了,他當即停下話:“燕喜姑娘。”

“藍鹇大哥。”衛燕喜看了眼站在他身邊的人,行禮道,“鸬鹚大哥。”

鹌鹑說過,秦王身邊除了張總管外,還有藍鹇鸬鹚兩個最得力的手下。

藍鹇和張仆一樣,是太監出身。鸬鹚則是秦王的副将。

想來,和藍鹇在一起的這人,就是鸬鹚了。

“燕喜姑娘來得真早。”藍鹇笑道,“王爺已經在書房內了,姑娘随我來。”

衛燕喜忙應了聲是,跟着走進院門。

疏雲齋其實是秦王的外書房。內院還有一處書房,如今還閑置着,只每日讓丫鬟們進出打掃。

相比而言,卻是這邊的疏雲齋更顯得冷清。

院子裏種了些翠竹,也有一些花木,但奇怪的是,這些花木全都是綠油油的,不見半點花光爛漫的樣子。

只随了風,時不時發出沙沙的響聲。

“王爺平日裏不讓人在身邊伺候,身邊只有張總管,我和鸬鹚三人。”

藍鹇走在前面,說話時回了下頭,看衛燕喜面帶疑惑,遂笑道,“是張總管向王爺舉薦的姑娘。”

張仆那個老狐貍用的心思雖然不純,可他們也不會攔着。

畢竟不管是這疏雲齋,還是王爺身邊,總歸還是需要個女人的。

這個女人,不能是徐家養出來的探子,也不能是宮裏送來的眼線,更不能是個成日裏只會拖王爺後腿的。

這麽一來,眼下唯一符合這些條件的,只有衛燕喜。

“張總管要統管王府上下所有的事,不能時時分神随侍在王爺左右。我與鸬鹚有時也不在王爺跟前。思來想去,最少疏雲齋這邊,得有個機靈的伺候着。”

他把人領到書房前,道:“王爺,燕喜姑娘來了。”

南面的幾扇槅扇全被取了下來,露出十分敞亮的屋子。秦王景昭就坐在門前檐廊下,手邊一張花梨木書卷案幾,攤着幾本書,修長的手臂搭在曲起的膝蓋上,垂下的手掌四指微攏,只一根手指在書頁上指指點點。

他身材颀長,坐在檐廊下那個随意的姿态,更顯得手長腿長。

衛燕喜默默地比了比自己的胳膊。

唔,他那手,捏她大概跟捏小雞仔差不多。

聽見藍鹇的聲音,景昭從檐廊下站起身,目光在衛燕喜臉上停留幾息:“你随我來。”

衛燕喜牛頭看藍鹇,藍鹇雖有些吃驚,卻還是笑着點頭:“王爺喚你,還不快些跟上。”

衛燕喜跟着景昭進了書房。

這個據說除了張仆,沒有第三人進出的書房,今天倒是讓她踩了上去。

興許是因為南面槅扇拆了的關系,書房內亮堂堂的,光線充足,甚至還能清除的看見漂浮在空氣中的細微的粉塵。

陽光下,連粉塵都是漂亮的金色。

當然,漂浮的粉塵也意味着另一種情況——髒亂。

衛燕喜敢發誓,她沒有見過這麽亂的書房。

秦王看着人模人樣,但書房的髒亂程度顯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難怪進門之後,還有一道六聯的畫屏阻擋在路上,原來是用來阻隔視線的。

書房內,但凡是能擺上一二東西的地方,都壘了高高的一疊書。她腳下沒走兩步,鞋尖就撞上了一堆書冊。

一不留神,還有打開倒扣在上面的書冊搖搖晃晃幾下,直接砸在了她的鞋面上。

衛燕喜看了一眼在前面走得十分順暢的男人,默默彎腰撿起了鞋面上的書。

《齊民要術》。

她又看了眼書堆最上頭擺的那本。

《水經注》。

一個常年在馬背上奔走的王爺,看這些書幹什麽?

衛燕喜有些不明白。

見她低頭看着書,景昭問:“識字嗎?”

他這話就像是随口一問,衛燕喜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

“疏雲齋裏沒有什麽緊要的東西,你識字也沒關系。”景昭随手拾起一本書,遞到她懷裏,“認得上面寫的什麽嗎?”

本來還在遲疑要怎麽回答認字的問題,見景昭言談舉止間的漫不經心,衛燕喜的眉頭很快舒展開。

“《農書》。”衛燕喜把書和《齊民要術》疊在一塊,一起放在了桌案上,“王爺是要奴婢把書房整理幹淨麽?”

見她動作利索,說話并不遲疑,顯然是真認識字的。

景昭挑了挑眉:“從前讀過書?”

衛燕喜道:“小時候在村裏書塾外偷偷學過一些,後來進了養父母家,有跟着讀過一點書。”

大靖的字有些像繁體,衛燕喜能認得大半,當然也有不認得的。

她不敢說的太滿,索性只說認識一些。

景昭并不在意。

按照張仆的性子,既然把人舉薦到自己身邊,那底子就是已經被查清楚了。

他看過張仆送來的東西,衛燕喜從出生到被徐家兄弟倆送來秦王/府這一路上發生的事,全都寫的清清楚楚。

出身農家,家中行二。生母早逝,生父另娶,頭頂有個感情很好的姐姐,底下有個同父異母,性子驕縱的弟弟。

八歲那年,姐妹一起被賣。姐姐不知去向,她被賣到揚州教養瘦馬的孫家手裏,一養就是七年。

讀過書,學過藝,因為容貌出衆,按照一等瘦馬的情況教養。後來被人看中,打算買下送去燕京,似乎是打算伺候什麽大人物。

不從,投井自盡。

被救起,繼而入了徐家兄弟的眼。

從揚州到麟州的路上,至始至終與徐家那三個姑娘關系平平。

不彈琴,不看書,偶爾船只靠岸允許她們下船透口氣,比起添置首飾衣裳,她最常作的一件事就是——問收入。

問燒餅攤的老妪。

問胭脂鋪的小二。

也問挑着擔子經過的貨郎。

看着衛燕喜嘴上說着認得不多,手底下卻默默将一臂範圍內雜亂無章堆放的書都分門別類地先壘了起來,景昭輕笑一聲叫了她的名字。

“燕喜。”

衛燕喜回頭。

景昭屈指,在她額上突然彈了一下。

“銀錢和本王,你覺得哪個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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