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槐裏拿着蓋章的協議, 手指攥緊, 仿佛一用力就會捏碎似的:“祭司大人。”

耀攏着袍袖:“不用問了,他想做的事,從未有過例外, 我只能勸解,不能改變他的決定, 事實上, 這也沒有必要。”

“你自由了, 不會有人再阻攔你。”

祭司語氣堅定,步履沉穩,語氣和表情都沒有半分猶疑。

槐裏動了動嘴唇,他有很多想問的話。

五年來的日日夜夜, 過去的一點一滴,包括自己離開後,是否會對前程, 家族帶來什麽影響。

他腦海裏亂成一團, 楞楞的放下協議, 看向窗外。

窗外的城鎮掩映在綠色的森林間,陽光燦爛,平原一望無際, 美麗壯闊。

而回過頭, 修士們灰撲撲的一團,挨挨擠擠,擔憂的站在門口, 不敢進來。

耀祭司冷淡凝重,沒有再次解釋的意圖,修士大都不喜歡說多餘的話,于是槐裏知道,這件事沒有轉圜的餘地,已然成為定局。

地宮沒有那麽糟糕,但它其實一點都不好。

與世隔絕,沒有半分現代文明雕琢過的痕跡。

古老,陳舊,深處更深隐藏着這顆星球上最可怕的東西。

這裏是一座活着的墳墓,所有進入這裏的人最終都會丢失聲音,變得麻木腐朽。

每天都瞭望一樣的景色,日夜都承受同樣的煎熬。

怎麽會有蟲族願意把自己的一生都浪費在那座孤島上,扼制污染之源雖然意義重大,但同時沉悶而沒有自由,這樣的生活怎麽會有蟲族願意?

那太傻了。

槐裏不願意做一個傻瓜。

沒有希望的時候還可以勸說自己溫順克制,但突然被抛飛在田野,沒有一只自由的鳥兒可以忍住拍打翅膀的欲望。

他不再是我的雄主了。

撇去身份,地位,他看起來有什麽呢?不高大,不俊美,只是一個寡言少語的普通雄蟲而已。

沒什麽值得留戀,什麽能比自由更加珍貴。

槐裏的眼睛越來越亮,慢慢的後退,周圍的色彩在那一瞬間變得明媚鮮亮。

他似乎從那個灰白色的怪圈裏退出來了。

那一刻他從灰塵裏把高貴的自尊拎起來拍拍打打,除去灰塵。

周圍的苦修士們哪裏是什麽聖人?他們只是一群可憐蟲而已。

史書上寫的再漂亮,歌頌的再偉大,本質上也只是被關在籠子裏,踩動帝國機器的倉鼠而已。

帝國把他們圈養起來,給予高高在上的地位,灌輸信念,理想,要求他們克己複禮,忠于職守,他們的自我早就失去了。

愚蠢,盲目。

他們甚至連新蟲語都不會書寫,不會使用任何電器,不明白星網,終端,現代化是什麽意思。

但現在,這些都要結束了。

槐裏握着那頁薄薄的紙,開始有些微顫栗,他知道這所代表的分量。

他開始有了一絲明悟,眼角眉梢遲鈍的染上喜悅。

耀祭司吝啬分去眼神,他啪的關上那扇卧室門,把冕下留在裏面,同時仿佛關上了自己的情緒,鎮定的招呼苦修士說:“去找那位銀發少将,他叫阿瑟蘭·提莫休,是本地駐地指揮官。”

随侍去找人,祭司帶着其他苦修士守在門口。

槐裏不敢在現場停留,失去雌君身份,對于他而言,無論是地宮還是苦修士,都只是一些灰白色的符號而已。

于是在耀祭司反應過來之前,他已有些微歉疚的,悄無聲息的離開了房間。

他跑的很快,奔赴自由。

耀凝視着他離開的背影,冷冷的勾了勾嘴角,苦修士們圍繞着他,兜帽下,一雙雙迷茫純粹的眼睛,寶石一樣閃亮。

其中一個小心湊近耀,低聲說:“祭司大人,冕下怎麽辦?”

耀摸摸他的頭發:“會沒事的,有人會幫助冕下。”

修士點點頭,安慰的拍了拍其他修士的肩膀,松了口氣似的:“那就好。”

“外面一點都不好。”

其中一個修士年紀小一些,他和冕下差不多大,此時撐着下巴。古板無波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煩惱:“外面一點都不好,祭司大人,我想要回去。”

耀看了看周圍的修士,發大家都有些畏懼厭煩的情緒。

他批評道:“你忘了冕下說過的話嗎?你們都要離開孤島。”

“從現在開始,你們必須學習外界的生存方式,等回到孤島之後,教授其他修士,這是冕下的命令。”

“可是出來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小修士抓着衣服下擺,不安的求助其他袍澤,大家異口同聲的附和。

“是的,房子太多了,而且沒有巨葉楓,也沒有白牆。”

“他們居然不用精神力絲線交流,太不可思議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使用那些器具,在地宮,一根蠟燭就可以做得到。”

“對,一根蠟燭就可以,而且老修士說過,離開孤島,就會全身潰爛而死。”

耀心平氣和:“我說過,那是騙蟲崽的,難道你們不相信西塞爾嗎?”

小修士用力的搖頭,小聲道:“相信。”

耀用手指輕輕敲打膝蓋:“我也相信,所以,不論過往,不問将來,大家要齊心協力。”

小修士抓着腦袋,老成的嘆了口氣。

耀守在門口,沒有多久,随侍沒有先回來,高貴富有的皇帝陛下卻急匆匆的趕來了。

走的太急,皇帝陛下手指扶着王冠,看到耀後,這位年老掉發的皇帝臉上浮出一絲羞愧,但還是端持着身份,走上前和自己的兒子打招呼。

他對這個二兒子一直缺少關注,直到他争奪儲君失敗,選擇進入地宮。

父子倆唯一一次談話後,緊跟着一百多年的離別。

“我的孩子。”

皇帝陛下這麽稱呼,戴着寶石戒指的手熱情的想要擁抱,耀從容的後退:“我已經是地宮的祭司,皇帝陛下。”

海德威爾陛下的手臂不高不低的揚起,不尴不尬的放下,他心裏嘟囔,瞧瞧,早說了他這個兒子脾氣古怪。

現在也沒有絲毫變化,他咳嗽一聲,拽拽華麗繁複的長袍,微笑。

“我聽說冕下這裏出了一點意外。”

耀目光徒然銳利:“是您做的?為了擾亂冕下的計劃,所以用這樣的方式嗎?”

海德威爾陛下王冠差點吓掉,他伸手扶了扶:“不不不,我的孩子……我是說祭司,請不要誤會,我只是出于對冕下的關心,有關此事,我絕不知情。”

他往後退了幾步,手指虛虛劃了條線:“是士兵上報,而我走到這裏之前,都不肯定我的猜測,直到聞到氣味才确定,恐怕是冕下進入了築巢期。”

耀斂眉:“很好,至少您還不算太愚蠢。”

海德威爾陛下嚴厲了些:“耀,我想你不能這麽和我說話。”

“為什麽不能,血緣上你只是我的雄父,但地位上我是本國唯一的祭司,我可以和任何人如此說話。”

海德威爾陛下道:“你的脾氣,真是越來越不好相處。”

“無法與我相處是您自己的問題。”

“我想再這麽争論下去,對于眼前情況沒有半分幫助。”

皇帝陛下扶了扶王冠,不接茬,試圖進門:“我想我能進去。”

小修士擋在門口:“不行。”

海德威爾陛下晃了晃戴着寶石戒指的手指:“我是帝國的皇帝,我想你們可以完全對我放心。”

小修士面無表情:“我不認識皇帝。”

皇帝陛下只好硬着頭皮和二兒子繼續寒暄。

海德威爾其實更想談談冕下忽然步入求偶期的問題,瞧吧,他帶來了好幾個漂亮俊美的雌蟲,或許冕下會喜歡也不一定。

最開始,他的确有些輕視這位年輕的冕下,也不認可他的提議。

但這并不妨礙海德威爾承認,這位冕下精神力的優秀,讓他也蠢蠢欲動,想要留下幾個素質絕佳的蟲蛋。

至于是誰做的這件事,他一點也不關心。

手底下的媒體已經在撰寫新聞,無論是誰,犯錯的都是指揮官,而不會是王室。

陰謀詭計或許可以贏得短期利益,但是從長遠來看,得罪風暴之眼是一個壞主意。

現在早已不是消息閉塞的黑暗紀元,前幾任皇帝提高修士待遇的舉措已經成為帝國的政治正确。

所以這件事還真的與王室無關,海德威爾陛下不過是第一個得到消息罷了。

他道:“求偶期是誰在陪伴冕下?需要帝國的協助嗎?我這裏有幾個漂亮的孩子,他們都是風暴之眼的虔誠信徒。”

耀掃了一眼,譏笑:“衣服都不會穿嗎?我能清楚看到裏面。”

皇帝陛下嚴厲了神色,提高聲音嚷道:“別鬧了,耀,讓我進去看看,築巢期可不是小事,缺乏長輩的指導,冕下恐怕什麽也不會做。”

耀祭司怒氣值蹭蹭上漲。

小修士拽拽他的衣袖:“大人,随侍回來了,還有……呃,其他軍雌。”

走廊上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走在前面的是随侍,後面是一溜軍雌。

軍雌很快超過随侍,先趕了過來。

面對這些個子高大,氣息強悍的家夥,修士們自發的圍在門口,由耀出門談話。

幾位指揮官七嘴八舌,你說完我說,談話之間,推出了幾個身材完美,顏值爆表的軍雌,試圖推薦給冕下。

其中有的居心叵測,有的按捺不發,有的單純直率,就是聽說冕下到了築巢期,所以踴躍報名來奉獻自己。

皇帝陛下有些壓不住場面。

修士們則完全沒有見過這麽吵鬧的雌蟲,他們一個比一個嚴肅,用精神力絲線把軍雌往外推。

耀祭司逐漸頭大,抓着被擠成幹的随侍,質問:“阿瑟蘭·提莫休呢?”

随侍可憐巴巴:“少将說,他從窗戶飛進去。”

此時的屋內。

阿瑟蘭掐住埃文的臉,把他不停拱過來的腦袋推開:“給我滾開一點,操蛋,別湊這麽近,知道什麽是友情距離嗎?你他蟲蛋的給老子忍着,你雌君呢?”

埃文不甘心,奮力擠過去,結果被雌蟲卷進被子,暴力扔到床上。

埃文委委屈屈的縮到一邊,阿瑟蘭說:“你們那個随侍說話不清不楚的,我再問一遍,你雌君呢?”

埃文努力捋直舌頭,仰着頭發出了字正腔圓的一聲:“唧!”

阿瑟蘭煩躁的撸着頭發:“別鬧,好好說話。”

剛才幾乎是本能反應,只想快點抵達他身邊,到了之後,阿瑟蘭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來來回回的拉鋸是個蟲族都累,他本來都死心,打算用個一二十年把這段感情放一放。

誰知道埃文突然就步入築巢期,而且這次來勢洶洶,看他撕心裂肺的唧唧就知道了。

阿瑟蘭揉了揉眉心,在被窩卷裏掙紮的雄蟲吧嗒吧嗒的淌着眼淚,臉上從執拗到受驚,紅着眼睛不停往他的方向拱。

阿瑟蘭心裏難受的要命,臉上一點痕跡也不露,粗聲吼他:“你唧唧什麽,萬一你醒過來後悔,那怎麽辦?你雌君怎麽辦?咱們誰也不能犯這個錯誤,憋着,知道嗎?”

埃文不知道聽明白沒有,被拒絕兩次,他筋疲力盡的喪成一條,默默地蜷縮着身體,不出聲。

阿瑟蘭拿煙的手指頭一直在抖,思維亂成一團,他其實很想揉揉埃文的腦袋,吻吻他的臉頰,告訴他,我其實沒有表現的那麽不在意。

但不行。

阿瑟蘭聲音沉悶,拍被子:“別哭,我出去給你找人。”

說完他又忍不住罵了句髒話,腦子一熱飛進來,現在想走邁不動腿。

埃文縮在被子裏,努力收回自己的氣息,他無法驅逐這個雌蟲,也沒法靠近。

太壞了,實在是太壞了。

腦袋裏來來回回的浮現這句話,眼淚在墨綠色的瞳孔裏打轉。

他聽到雌蟲的腳步聲走到門口,停頓了一會,又快速走回來,一股大力拽着被窩卷,他哭的劈叉,吃驚的擡眸,被雌蟲壓在胸口。

雌蟲無比暴躁的說:“我明明種了很多花,我很想你,但老子居然通通沒法和你說,你為什麽是什麽見鬼的風暴之眼,你不是流民嗎?為什麽要是風暴之眼。”

埃文淚眼汪汪的看着他,不明所以的被胡亂的啾了額頭,他努力從被窩卷裏掙紮出來。

阿瑟蘭一直緊繃的神情松懈,他覺得愧疚,恥辱,強烈的道德感告訴他,不能再那麽做了,應該停下來。

但是他還是無法克制自己松開手。

懷裏的雄蟲掙紮着伸出兩條胳膊,虛虛攬着他的脖子,熱乎乎的皮膚貼着他冰涼的脖頸。

那雙眼睛濕漉漉的,又圓又亮。

阿瑟蘭捂着臉,不敢直視那雙眼睛,表情略崩潰:“對不起,埃文。”

雄蟲吻了吻他的手背,眷戀的擁抱着他。

阿瑟蘭躺在床上,後背被硌了一硌,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一張紙和一個石頭似的東西。

掏出來,一份雪白工整,簽了名字的離婚協議。

一個灰色的,刻着風暴之眼的私章。

阿瑟蘭匆匆一掃,接着定睛一看。

“麻蛋,離婚協議?”

埃文親親揉揉:“唧。”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11:30—11:40之間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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