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民國篇【四】
胡洛白壓根也沒想到自己這久病剛醒,就會有這麽多人來探望,老顧客居多,再有的則是鐘老爺身前的摯友,不管是交情深厚還是淺薄,都紛紛前來意圖把他家門檻踏平。
胡洛白這一整天的耳朵裏,嗡嗡響的全是蘇亦瑤的聲音,連同小時候穿開裆褲的事也要同他在說一遍,生怕的就是他沉睡這麽久,腦袋暈乎,怕他忘了。
這倒不如直接說怕他睡傻了呗,像簡槐說他那樣直截了當。
這邊送走蘇家人,緊接着就來了什麽李家,張家,趙家,等等七門八戶上家裏來探望,什麽人參、鹿茸等等一系列補品也是送了數不勝數。
好不容易忙活下來,胡洛白整個人都快要散架了,狼吞虎咽的吃完飯便匆匆去洗了個澡,盡管簡槐的那張臉上寫滿了‘飯後洗澡對胃不好’的話,道理他都懂,但他是真的累了。
“晚安!”胡洛白趴在樓梯口對着簡槐說完這句話,便直接回了房間,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一蒙頭,沉沉的睡了過去。
簡槐靠坐在沙發上,沉思着想些什麽。
“簡先生,還不睡嗎?”還未就寝的朱管家走過來小聲道。
簡槐懷揣着心思,完全沒想到朱管家會注意到自己,一時有點驚,“就睡了,夜涼了,您也早些睡。”
朱管家點點頭,挂着慈祥的笑容,踩着輕聲的腳步退離了簡槐的視線。
簡槐捏着眉心,沒過一會兒,疲憊與困倦約好一樣一塊兒上了頭,他才肯放下手上的報紙,緩緩從沙發上站起來,停留了大概三秒的樣子,先是去了胡洛白的房間,看了看,為胡洛白蓋上了被踢掉的被子,才蹑手蹑腳回了自己房間安眠。
夜空星星點綴,明月的光輝悄悄透過玻璃窗戶擦進房間,深夜總是寧靜的,但就住在老宅區的一戶人家,卻是從二樓隐隐約約傳來陣陣悅耳的戲聲,那嗓音猶如天籁,尖細、明亮,沒有伴奏,也沒有和音,單調的獨角戲,唱出了孤獨與悲傷。
借着月光,可以看清一點那人的模樣,妝容精致,眼尾妝容上挑,炯炯有神的眼神在夜晚格外的動人,那人身着一身大紅色戲服,身量要比一般女性高出很多,腳尖輕盈而有力地在屋子內走動,紅唇微微動着,從喉嚨發出聲音。
月光像是小心翼翼的把那人捧在手心,戲聲在不知覺間停頓了下來,已是夜裏三更,那人站在窗邊,仰頭望向着頭頂上的一輪明月。
眼角...緩緩流下了一串淚珠。
月光把那滴眼淚照的晶銀銻透,直到那人關上窗,才徹底恢複了寂靜。
胡洛白在家裏一直躺屍躺了三天,除了吃便是睡,醒了又繼續吃,簡槐知道他煩的是什麽,以至于之後上門前來送補品的長輩,便都由簡槐一一來處理妥當,順便還給胡洛白找了個,大病初愈稍虛靜養的理由,讓胡洛白徹底擺脫了長輩們的深情厚愛。
每日送來的報紙,也都由朱管家過手到了胡洛白手裏,報紙上的新鮮事兒有很多,比如哪家的生意又垮了,哪家的生意又紅火了,又或是那紅遍整個東城區的歌廳頭牌紅牡丹與白牡丹。
直到了第四日,胡洛白才大夢初醒的樣子,腦袋像是忽然溜過了彎子來,想起了前幾日在相館拍的照片,也正好順道整理這幾天煩悶的心情。
胡洛白身着一套白色長衫大褂,腳上穿着一雙刷的澈亮的鱷魚皮鞋,一踩一個響,腦袋上頂着個白色的紳士禮貌,再加上這副眉目清秀的長相,卻配上胡洛白這麽一個吊兒郎當的靈魂,到不像是什麽斯文先生,反而更像斯文敗類。
“我有一件事沒想明白。”胡洛白上下打量起簡槐,摸着下巴思索着什麽。
簡槐撇了他一眼,“什麽事?”
胡洛白離的近了些,伸長了脖子盯着簡槐那張瞧不清相貌的面具臉,“不是說只有我能看見嗎?老實說,你上次到底幹嘛去了?”
此話一出,簡槐頓時一愣,語氣有些緊張,“看見...就是看見了呗,至于到底幹嘛去了,當然是為了有個實體。”
這句話過耳一聽倒還真的沒半點漏洞,至少對付胡洛白這種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類來說,還是足以蒙哄過關的。
胡洛白點點頭,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但又好像并無道理的樣子,自己琢磨了半天,也就更加煩了。
“不想了,”胡洛白眉宇一皺,甩着胳膊把話題扔一邊去,兩步做一步的跨進心蓮相館,進門就是一嗓子吼,“老板,我是來取照片的。”
店內依舊像那晚一樣無人,靜谧,店內的深處開着一盞明黃色的小燈,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從那昏暗處走了出來。
這是胡洛白第二次見着這個相館的老板了,只是他發現,才不過幾日不見,這位老板,倒是憔悴了不少,臉色慘白。
“抱歉,剛去了趟倉庫,讓諸位久等了。”
胡洛白很快發現走過來的這位,不僅憔悴了不少,就連說話的語氣也與那日大不同。
“谷老板這是...沒睡好?”
谷蓮一怔,翻閱文件夾的手一頓,用一種驚訝地眼神盯着胡洛白,聲音低沉沙啞道:“你怎麽知道我姓谷?”
胡洛白愣了一下,指了指放在櫃臺上的冊子上的谷字,谷蓮這才意識到是自己的神經繃得太緊了。
胡洛白盯着那張低頭認真翻找照片的臉,又問了句:“谷老板這是沒睡好?”
谷蓮的手指又停頓了一下,接道:“昨晚有些失眠,通常又早起慣了,大概是沒睡好吧。”
胡洛白暗暗點頭。
“春眠,前幾日鐘先生的那本相片夾子你給放哪了?”谷蓮擡頭問道。
春眠:“昨日,您不是給帶回家了嗎?說是還有些需要修補一下來着。”
經春眠這麽一提醒,谷蓮這才想了起來。
“瞧我這腦子,”谷蓮說,“還望麻煩鐘先生在這稍等片刻,我回趟家給您把照片取來。”
“我同你去。”
此話一出,胡洛白臉上立馬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轉過頭就看向簡槐,“你去幹嘛?”
簡槐看了胡洛白一眼又默不作聲了,愣是把胡洛白氣的一屁股坐上沙發沒起來。
谷蓮在一旁看了好一會兒,才低頭輕笑道:“也好,萬一路上遇到什麽閃失,還有個人幫着。”
一個一唱,一個一和,這讓胡洛白臉上有點挂不住,只好擺手趕緊打發着:“去去去。”
簡槐微微低下身,嘴唇貼近胡洛白的鼻梁,語氣溫柔親密道:“你就在這等着,哪也別去知道了嗎?”
如若是站在谷蓮的那個角度看着這樣的場景,是個成年人都會覺得這兩人是在接吻,不會意想到只是個擦邊。谷蓮下意識刻意避開了這樣的場景,等簡槐叮囑完之後,谷蓮已經找好了黃包車了。
一路上兩人一句話未說,直到黃包車師父緩緩停下腳步,簡槐從車上下來,站在路口時才問了句:“你家住這裏?”
面前是條有些深邃的胡同,基本為挨家挨戶的那種兩層樓,這裏的生活狀态差不多就是,早晨一開窗就能聞見包子的香味,一開門就能見着街坊領居窩在一塊兒聊家常,溫馨而不嘈雜。
谷蓮在這一帶人緣還算不錯,見到的人都會面帶微笑朝谷蓮打聲招呼。
“谷先生早啊。”
谷蓮像個教書先生般禮貌的一一回複着“早上好。”偶有遇見特別熟悉的人時,才又會多說上兩句。
“我家到了。”谷蓮帶簡槐來到二樓,“寒舍簡陋,随便坐。”
“沒事。”簡槐四處打量起,屋子不算大,被收拾的很幹淨,窗戶敞開,偷喚着新鮮空氣,直到目光停留在那套被整齊疊放在床頭的戲服,“先生,也喜歡唱戲?”
谷蓮剛拿上文件夾的手一頓,嘴唇發幹,硬生生的營造出了點唾液咽了下去,轉過頭扯開嘴角輕笑道:“家父生前是靠戲班子謀生的,那時候跟着随便唱兩句罷了。”
“哦。”簡槐點點頭,還未碰到戲服的手縮了回去,他沒在去多問。
“走吧,照片找到了。”
簡槐臨走時又剜了一眼那大紅色的戲服,如若不是當今的年代,他更會想到那是件婚服。
此時,坐在相館參觀的胡洛白倒顯得有些百無聊賴了,他幾乎把展覽的照片都瞧了遍,可那兩人還未回來。
胡洛白托着下巴蹲在相館的門口,像個等夫君的小媳婦兒似的,他無視着路人們奇異的目光,盯着無數從他眼下走過去的腳,但沒一雙是朝這邊走過來的。
這家相館生意真糟糕。
終于,一雙黑色的學生布鞋站在了自己面前,停頓了下來。
胡洛白奄奄的低着頭,指了指身後,“老板回家啦,等會兒再過來照相吧。”
“青提哥?是我啊!”
随着這聲音,胡洛白才慢慢反應過來,擡頭看去。背着陽光站在他面前的是位穿着藏藍色學生裝的陽光男孩,年齡不大,稚嫩的臉上顯露着興奮的表情。
“星瀾?”胡洛白也是驚訝不已,“你在怎麽在這?”
“別提了,”蘇星瀾同他蹲在一起,“你怎麽在這蹲着?”
“我來拿照片,”胡洛白說,“你爹讓你出門了?”
“沒有,我偷跑出來的,”蘇星瀾有點氣鼓鼓,“可是好巧不巧又碰上廖長官了,真晦氣。”
“廖長官?”胡洛白确定自己沒聽說過這號人物,“他找你幹什麽?”
“別提了,一提他就來氣,”蘇星瀾臭着一張臉,直接跳過這個話題,“你怎麽樣,那天聽說你突然醒了,我準備跟着大哥去探望你的,可是後來被同學拉去游街了。”
“游街?”胡洛白想起了什麽來,“哦~就是那天你家家丁說你出事了,你哥沒說兩句就走了那天?”
蘇星瀾羞愧的點點頭。
“蘇星瀾!”一個渾厚的聲音忽然插|進了兩個人的話題內,胡洛白與蘇星瀾同時被吓得差點沒從階梯上摔下去。
只見一位穿着規規矩矩的軍綠色官服匆匆走過來,整個人說不出來的嚴肅,臉繃得很緊,手裏還托着條長長的拉幅,上面寫着‘廖晨是個王八’的大紅色拉幅,白色的字體顯得特別紮眼。
“完了,完了,完了 ,”蘇星瀾慌張的立馬跳起來,拍拍胡洛白的肩膀撒腿就跑,“我先走一步了啊。”
“你還敢跑?”廖晨的腿長,跑起來自然也會快很多,但中途卻險些被拉幅絆倒,這才将兩人拉了點差距出來。
蘇星瀾一邊跑着一邊大喊着:“真不是我弄的!”
胡洛白蹲在遠處偷着樂,心裏默默為蘇星瀾祈禱——倒黴孩子!
“蹲在這幹什麽?”這一句說的很是溫柔,像春日裏不刺眼的陽光,也像秋風裏和煦的微風。打在人心裏,不疼不癢,卻有些酥酥麻麻。
胡洛白擡着頭,笑眯眯道:“回來啦。”
“嗯,照片拿到了,”簡槐說,“拍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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