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殺死你的時候
在很遠的一個城市,誕生了一個魔王。
他很有些某種奇特的力量,就像神話中、漫畫裏、小說家手中寫下的那樣。
他在空中來去自如,飛天遁地無所不能。力大無窮,心思邪惡,偶爾殺人。
國家、“追星族”和普通百姓的注意力都被轉移了。軍|隊出動鎮|壓,“追星族”興奮得赫赫發抖,百姓端坐家中打開電視捧起了瓜,只呼這瓜真甜真好吃。
這事發酵了快一個月。
水言放下了報紙。
他問水語:“你做的?”
水言擡起臉看他,神情專注得像朝着太陽的花:“……哥。”
水言又重複了一遍:“你做的?”
水語等了等。他伸出自己的手輕輕地拉了拉水言捏着報紙的手:“哥。”
太陽往西下了,冬天正在過去,春天的草将要發芽。
水言的聲音有些顫抖:“那個預言說的不是你,是不是?說的不是你?”
水語低下頭去又擡起來。他盯着水言的眼睛。水言看回去,覺得水語的瞳孔像蒙昧初開的雜石,灰質被擦去,光正順着縫隙一點點往裏透。
他希望水語能回答他,是也好不是也好,他總得有個答案,他們兄弟倆得好好的活。
但水語看着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後開口卻只能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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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語還不會說話。
水言的身子輕輕擺了擺,像得了病的病人。他捂住了自己的腰和肋骨,覺得刺青那兒很疼,被水語咬過的地方很疼。
水言縮成了一團,水語站起來,頂天立地,比水言高很多了,就像個大人。他抱住了水言,就像很多年前那樣的,水言從地上抱起了他的弟弟。
事情開始變得平靜。
魔王隐匿起了自己的行蹤,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但偶爾的,會有人們對那些沒辦法破案的命案說:“看,那是大魔王做的。”
國家的刑事犯罪率開始飙升,在抓了一段時間典型後犯罪率又離奇的跌了下去。
科技在發展,網絡變得發達。國家開始禁言關鍵詞,“大魔王”首當其沖,在網絡名單裏它排在很靠前的位置。但人們總有很多種方式稱呼那個人。
他成了一部分人的偶像,一部分人的信仰,更多更多的人所懼怕的對象。
但這一切都跟蝸居在小縣城的兄弟倆沒關系。
水語開始學習說話。
他說得很慢,像蝸牛在灑滿玻璃碴子的路上爬。
但他很努力,他會說“是”和“不好”了,他偶爾會跟在水言的屁股後頭學舌,說些奇奇怪怪又不連貫的漢字詞組。
水言随便他幹什麽,只要不耽誤他幹活。
政府的補助定時定點會打到存折上來。錢不多,但基本生活還是夠了。
平房的後院有好幾塊空地,水言種了些青菜上去。但他還是有忙不過來的時候。
剛開始他還會支使水語去幹活。
水語倒不介意,只要水言叫他都會很高興。他做得很好,身上的浮腫在消下去後水語的力氣突然變得很大,擔水時一次能端來一口大缸的體積的水,那時候水言就會操心家裏的水費會不會超了。
但水言很快發現叫水語幹活不行,植物會變得奇怪。
它們開始猛長。發芽抽青,長葉開花然後非常快就接出了果實。
春雨還沒飄下第一絲毛毛的時候,水言的院子裏已經長出了手掌大的番茄,小腿高的蔥;柿子也能高高挂,芒果竟然也結了出來。
那是很久之前水言買的芒果了,也不知道水語怎麽留下的種子。
水語似乎對這一切感到滿意。
他站在已經快蔓延成一片小型原始森林的院子裏頭,撐着一把鋤頭,表情卻很是板直的叫着水言:“哥。”
水言操|起扁擔就把水語趕回屋裏頭去了。
水語不再喊“餓”了。
水言奇怪了很久。
到了夏天的時候,蟬在院子裏的樹上開始鳴叫,水語坐在廊子裏低頭看自己的腳。
水言丢下了鋤頭,幾步跳回水語旁邊坐下開始吃西瓜。
“你不會餓了嗎。”水言說。
水語搖頭,他還在低頭看自己的腳。
水言很快吃完了西瓜,他撩起衣服擦自己嘴邊的西瓜紅汁。
水語終于扭過了頭。水言奇怪了會兒,也跟着低下頭,發現他在盯着自己的刺青看。
“那為什麽你還要血。”水言奇怪了一會兒就忘了,他繼續問着。
水語張了張嘴:“……”
水言笑了,說:“忘了忘了,你不會說話。你看你這可怎麽辦才好。再過幾個月我就要出去工作了,不能再陪着你了。你……”
這時候水語才說出了自己的話:“……想。”
水言很快就懂了水語的意思:“沒有想不想的。你只是‘想’的話那這事以後就免談。”說罷就撐着膝蓋站起了身,他還有很多事要忙,可不想弱智兒童那樣悠閑,整日不是看天就是看腳尖。
水語也跟着水言站了起來,他的速度更快些,體型又高大,腰一彎就把水言罩進了自己的影子裏。
蟬的聲音漸漸熄了下去,只還有草在一片片搖着風。
水語将手撐住了水言的肩頭。
水言推着水語的手:“幹嘛?”
“想。”
“沒有想不想的,你松開。喂,手放哪兒呢,松開!……嘶……”
樹葉一偏就遮住了太陽,陰影投下來,花骨朵瑟瑟地長着,不敢長大卻偏又還想着開花。
炎夏的時候,水語開始失蹤。
水語第一次不見的時候,水言快急瘋了。他在屋子裏打轉轉,踹門、敲窗子、咬鐵欄杆。但他出不去,像是有什麽力量把他困在了裏頭。
最後水言煩起來,戴上草帽拿起鋤頭就開始鋤地。
汗一滴一滴掉進地上,又幾滴淌進了眼睛裏,像眼淚流出來又跌下來。
水語回來了,他臉上難得的有些疲憊。
水言坐在廊子裏,身上穿着汗衫。他将一只腳立在廊子裏頭,手撐在上面,低頭吃着瓜。
他沒有回頭,水語沒有走近。
最後水言認輸。他吃完了最後一片瓜,回頭看向水語:“你回來……”
水語沖了過來,像某種動物一樣将水言撲倒了出去。水言以為他會砸到土裏頭的硬石頭,他甚至因此肌肉緊繃——但什麽都沒有,土地柔軟得像棉花,散發着蓬松的太陽的粉末味道。
水語的頭埋在水言的頸窩裏,低聲吼着,又膽怯又憤恨,像好不容易長大的小狗在試圖守護家園。
水言心疼起來,他顧不得在乎突然柔軟的泥土。他安撫着水語的頭發:“怎麽了水語,怎麽了水語。”
水語沒有說話,他很安靜,他很沉默。
他不會說話。
水語開始頻繁外出。他出去的時候水語也就出不去了。
屋子外頭所有的空間都很空曠。玻璃被敲掉了,鐵欄杆被一點點凹彎,院子裏的樹快被水言踩踏了。
但水言還是出不去,他想到了魚缸和魚。
但他不是魚,即使是,他也想要跳出這口缸。
夏末快到的時候,水言把水語給揍了。
水語縮在地上抱着頭,也不還手,只是看着很可憐。水言沒打幾下就停手了。他站直了又駝下腰,在屋裏來回轉圈,神經質地咬自己的手指甲。
“……煙呢。”水言已經放棄追問水語出去的理由了,反正怎麽也問不出來。他就只關心自己的菜地和口袋裏的煙。
但該死,最近水語給他帶煙的頻率越來越少了。
水語從地上坐起來,低着頭不說話。
水言沖上去揪起水語的衣領子,剛想沖他幾句,就看見水語的脖子上有好幾道細細的血疤。
這是很不可能的一件事。水語的皮膚很堅韌,像老樹皮一樣,針都刺不破的。
水言也沉默下來。他的注意力從煙上轉移了。他面對着水語坐好,問他:“外面怎麽了。”
水語沒有說話,水言也沒指望他解釋。他回憶了一下最近電視上放過的新聞,和水語的反常舉動。
他有點擔心:“是那個……‘魔王’來了嗎?”
水語終于擡起頭看水言了。但水言卻一點都放心不下,水語的眼睛赤紅,像染血的鐮刀。
“……危險。”過了很久,水語才說出一句話來。
水言沉默地看回去,最後傾身上去抱住了自己的弟弟:“這不是借口,煙呢?”
秋天的時候,院子裏的樹葉沒有變黃,沒有掉光。水言拉着穿了新衣服的水語出了門。
他已經有挺久的時間沒有出門了。
水語不是很情願的樣子,他眉頭緊皺,神色被拘謹地束縛在黑色的口罩裏。
水言沒管他,他出門後先去了趟街委會,卻發現以前那些經常來“做好事”的阿姨們已經不在了。許多年輕的新面孔坐在辦公室裏,看到水言推門進來,會探究又客氣地責備他:“你好,進門請先敲門。”
“抱歉我敲的聲音太小了。”
水言這麽說着,眼睛轉了一圈辦公室就出去了。
然後他去了那座小公園。
公園變得亂七八糟的,抽煙喝酒,吃喝拉撒,烏煙瘴氣的。
看門大爺還在,只是小屋破了,大爺的照片挂在屋子裏頭,挂得高高的,被以前被他抓住過的小流氓用石子鑿出了很多小洞。
小屋的鎖早壞了,水言潛進去,幫大爺收拾了小屋,鋪好了床,又出去了。
魚塘倒還在,只是魚空了。水位很低,水面上泛着塑料袋和豆奶瓶。隔壁新挖了一個池塘,灌滿了水,有人在上面做着水上娛樂的生意。
最後水言去了最遠的那家醫院。
他沒有走進去,站在馬路對面看着。
醫院被燒了,徹徹底底的從基層燒到了最高的八樓頂層。很多人死在了裏面,水言想那天晚上肯定有很多人在火裏面哀嚎。
那時候他在幹什麽?水言想不起來,他的記憶正逐漸變得模糊,腦裏只有水語這一個人。
水語站在離水言不遠的地方,他不敢靠近,神色拘謹得像是個第一次面對岳父的新人。
水言轉向了他,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要說什麽。
“這座……城市,縣城,很奇怪,”開了個頭後,水言覺得接下來自己要說的話在腦海裏清晰起來:“出了很多的事,死了很多的人。不,應該是有更多的人在湧入這座城市,所以死的那些人就變得不重要了。”
水言又想了想,他覺得自己現在運轉着的腦子還不如一個将死的老人:“沒有新聞報道,沒有人起疑,甚至沒有多少人為那些死人哀悼。”
這時候水言覺得自己腦袋疼,他低頭緩緩地拍着自己的太陽穴,忽略掉了水語變得緊張的神情:“但是我沒有出門,我是怎麽知道這事的?就像醫院啊像那位可憐的大夫啊……我是聽鳥和我說的。你信嗎水語,我竟然聽得懂鳥在說什麽話。”
水言從疼痛中緩過神來。他擡頭看向水語,神色裏竟然隐約有點悲傷。
“你是要吃掉我了嗎,水語?”
水語想回答他的哥哥,但某種早已被趕走的力量正在快速接近。
那股力量已經到了力殚将亡的地步,但它太快了,水語擔心自己現在防不住。
水言以為水語默認了。
他低頭嘆了口氣,精神頭卻又突然上來了。
他往前幾步朝水語走近,語氣輕松:“算了,本來我就已經比別人多活了好幾年了。這幾年你雖然有點傻,但好歹是聽話的,我有件事想在你殺我之前告訴你。我……”
正警戒着的水語回頭看了眼水言,他像是發現了什麽一般瞳孔睜大。
他嘴巴張開,喉嚨裏發出獅子被侵|犯了領土般的怒吼。
可惜水言聽不到了。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破了個洞的胸膛。
一只手穿膛而過,手臂埋在他斷盡的肋骨之間,一顆還在跳動的心髒被手掌緊握住。
他看見水語在朝自己奔來,卻看不清楚水語的神色到底是焦急抑或喜悅。但水言卻聽得很清楚,有人在他耳邊壓抑着極致的喜悅,谄媚說着:“請、請,我的主人……”
那聲音低昧小心,聲音刮過像寒風在扇他的耳朵。
水言想他知道這是誰了,這是那個魔王。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章,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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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