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
我用四年的時間跟着江鈞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知道了最繁華的地方,也走過了最貧困的地區。看遍了人生的千姿百态,走完了漫漫的長路。那時,我剛剛20歲,正是最年少輕狂的日子。
我坐在酒樓的時候,會因為有人評論時事與其口舌相争,會因為一點亂七八糟的事與其他人大打出手。江鈞總是不問緣由的幫我,而我總覺得我占着的是正理。我也去過賭場,又碰見過那些打過我的人,我就仗着江鈞的勢力贏了好大一筆錢,在最後準備滿載而歸的時候被江鈞提溜着領子拎回去了。
即使過了4年,我的個子還是比他低了一頭,他偶爾還喜歡順手揉揉我的頭發,邊揉邊笑,我有時有點不知所雲。
但我想,我還是喜歡他的,一直喜歡,從他第一次救我的時候開始。
他穿着紅衣,如天神降臨。
即使那時還覺得不能容忍這份感情,但直到現在才發現,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沒有理由,沒有因果。
這四年,我将這種喜歡、這份感情一起深埋于心底,不敢透露出來。
這是一份不為世人容忍的感情,是一份會讓我們彼此身敗名裂的感情。
我用這四年的時間,創造了我這一生最美好的回憶。
我們曾一起去逛燈會,我贏了很多獎品,江鈞就跟着我後面大包袱小行李的幫我拎着,後來當然這些東西都全部免費送給小娃娃了;
我們還曾一起對酒當歌,那是冬日賞梅,我、江鈞還有成瀚三個人在郊外的小山上欣賞梅花,喝着小酒,吟着小詩,唱着小曲,好不輕松愉快。
……
我們曾一起縱馬踏盡了長安城。
我們還曾經一起開倉放糧。那是一年前夏季的水災,讓很多百姓流離失所,駐足在京城城外。江鈞帶我去看的時候,我覺得分外心痛,回宮後連夜與父皇商讨下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後實在忍無可忍,我直接殺到戶部拿了鑰匙,開了糧倉,讓成瀚帶着醫堂的人來分發。江鈞就讓他的士兵混在其中一起幫忙。父皇知道後非常震驚,他那時候看我的眼神冷漠夾着疏離,還有責怪,看着我的心很冷,涼冰冰的。我最終沒有受到處罰,因為在朝野上秦相和将軍府力挺了我,後宮裏母後使勁為我求情。
如果是以前的我想我不會這麽做,至少不會違背父皇的旨意這麽做。但我遇到了江鈞。
那時候的我們相視一笑,我想很多的話語都蘊含在這份笑容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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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比以前張揚的太多,也記得時常挂着笑容在嘴邊。當時,在我覺得生活是如此一成不變的時候,我自己走出了宮門,認識了江鈞,讓他走進了我的生活,從此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因為這個人,我變成了現在的我,他如一道陽光,暖暖的照進了我的心裏。
但這不是父皇想要的。從那次的開倉放糧事情之後,我似乎認清了真正的帝王。
冷漠,強硬,利益至上。
讓我的心發寒。
而我現在手上拿着的奏折,讓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四年的時間,父皇讓我漸漸地接近朝政,讓我和那些大臣一起參政議政,雖然我仍然知道我不适合當皇帝,也仍然在培養着三弟,但他終究還是太小,我還是不忍心讓他如此年幼的就卷進朝廷這趟泥水中。
我暫時還需要挑起我應該承擔的重任。
而這份重任的背後,卻是冤枉、殺戮。
我不願意。
我不接受。
我試圖出宮去改變這一切,但我還未至宮門,就被暗衛攔了下來。
父皇竟是這樣防我。
所以我現在跪在皇帝的寝宮門口,我想讓父皇改變主意。
這是一宗反叛案。
牽涉到了将軍府,相府,朝廷上的兩大勢力。
父皇下了旨,命令士兵圍住相府、将軍府,不許任何人逃出來。
但其實根本不存在反叛,這只是父皇收權的一種方式。這麽多年來,世人只知道賢相秦相,保衛百姓的将軍府,幾乎忘了有皇帝的存在。這樣一手遮天的事實,父皇怎麽會忍呢。這整個事件其實從一年前的開倉放糧的朝廷紛争就可以看出端倪,但我卻沒有注意。
是我的失策,讓事情發展到今天這一步。
晚秋的風吹在身上生冷生冷的,但我卻不願意退步。
我知道這件事情如果不在今晚解決,明天拖到朝堂上,只會更加被動。
我跪到了東方既白,聞到了一股濃厚的血腥味。是父皇身邊的暗衛。
“殿下,事已成定局,您別跪了。”
“你們幹了什麽。”我的語氣很冷,很可怕。
我終是低估了父皇的殘忍,殘忍到為了權力直接剝奪了別人的性命。那個以累累白骨為墊腳石登上皇位的人,又怎麽會理會這一兩條性命呢。
“秦相和江将軍已服毒自盡,秦家的人不日便會撤離京城,江公子今日就會帶領軍隊去邊疆迎戰突厥。”
這個人……這個人,作為帝王,怕是早已喪失了人性!
他殺了別人的父親,卻保全了他們的榮譽,讓他們的後代承擔起了保衛邊疆的職責。
令人發指。
“殿下……您哭了……”那個暗衛怔怔的看着我。
我哭了嗎?擡手摸了摸臉,滿手都是眼淚。我用衣袖拭去,卻發現淚水沾滿了衣袖,怎麽也擦不幹。
我想嚎啕大哭,但我沒有立場。我的父親,親手殺了我友人的父親,親手殺了……我喜歡的人的父親。我有什麽資格哭呢。我為誰而哭呢。從此以後,我失去了這些我最想珍視的人,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只能送他們最後一程。
腿跪了這麽久早就發麻了,甚至連站起來都困難。我只得喊了一直随侍在身邊的小太監扶我,步履蹒跚的向大殿走去。路途是那麽遠,走的是那麽艱難。
但我必須過去。
走了很久,膝蓋處像針一紮一紮的一直在痛,我以為我走不到了,卻終于看到了不遠處的大殿。還看到了,江鈞。
他穿的盔甲,厚重的穿在身上,後面卻是一個鮮紅色的鬥篷,看在我眼裏是如此刺眼。他面色如常,卻沒有笑意。眼神是冰冷冰冷的,向我這邊看的時候,我只感覺到凜冽的寒風刮過,冰冷刺骨。
我幾乎站不住,要跪倒在地上。
他就在那冷眼看着,絲毫不為所動。
我忍住痛,向他那邁了幾步,小心翼翼的喊了聲,“江鈞。”
他沒說話。
我咬咬唇,又道,“對不起。”我想說我盡力了,我想救你父親;但我又覺得我沒盡力,我沒有改變任何結局。
我覺得很可恨,在父皇這強大的權威前,我什麽都做不了。
“殿下并沒有做什麽對不起臣的事。”他搖頭,語氣疏遠冷漠。
“你以前從來不叫我殿下的。”我苦笑,“你在恨我是不是,恨我什麽都沒做。”
“殿下言重了。”
我很惱火,所以我又一把揪住了他的領子,看着他的眼睛,如秋狩那時的做法一樣,只不過這時看來是那麽的蒼白無力,我啞着嗓子,問他說,“你竟這麽絕情絕義?”
“絕情絕義的不是我。”他同樣看着我的眼睛答,“殿下,請自重。”
是,這個人,我和這個人,從現在起,也許只能漸行漸遠了。
我松開了他的領子,沒有了支撐,腿站不住,就順勢跪倒在地上。他說的沒錯,是我無能,我作為太子無能,但凡我有一點上進心,培養一點自己的勢力,将軍府和相府,就不會落到今天的局面。
“殿下,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會穿這件紅色的鬥篷嗎?”他從高處俯視着我,“因為,紅色,是鮮血的顏色。”
那時他曾告訴我紅色是鮮衣怒馬少年時的顏色,但現在他告訴我紅色,是鮮血浸染衣衫的顏色。
我真的要失去這個人了,無從挽回。
我想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像以前那樣依靠他,手張了張,握了握,最後收回來了。
“江鈞,活着回來。”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心在滴血,“活着回來,你才有機會報仇。”
我其實,真的,一點,都不想成為你的仇人。
他笑了,是那種嘲諷的笑,“遵旨。”
我沒有再進大殿。
随侍叫人擡了轎子把我送回了寝殿,傳了太醫。
太醫說腿治不好了,要留下病根,聽在我耳裏就像耳旁風似的,什麽都沒注意。
後來就發高燒,燒的迷迷糊糊的,睡着的時候,總是會夢到江鈞,夢到他冷酷的表情,夢到他的一去不返,最後是一把長劍直直向我指來。再後來我就不想睡了,然後就病的更嚴重,反反複複不好。
病了整整一個冬天。
過年的時候,皇兄回來了。兩年前,皇兄被封為“安王”離開了京城,前往他自己的封地。自那以後,也只有每年過年的時候能再相聚了。
他看到了我一副病泱泱的神情,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把我拖下了床,帶我到外面透透氣。他知道我出了事,今年回來的格外的早,母妃跟着他一起回來了。
皇兄離京那年,母後以皇兄眼睛不好為借口,與皇兄一起離開了京城。只把我一人留在了這深宮大院。我也沒有阻攔,畢竟母後在這兒已經困了幾十年,離開總歸是好的。我們兄弟三人,只有我與皇兄是母妃所出,三弟是貴妃的孩子。但一共就兄弟三人,我們仨年紀差距又大,一直以來都沒有什麽矛盾。
“蘇弦。”很久沒聽到人叫我的名字了,這會兒竟然有些懷念,“離開皇宮吧。這裏不适合你了。”
也許,我真的該離開這裏了,我留在這裏的全部意義已經不複存在,偶爾,我也可以為自己考慮一下吧。
我曾經深愛着這片土地。它承載了我人生自此以來的全部幸福。
而今,我也許不得不離開這裏。
“好。”我點頭。
春節就渾渾噩噩的過去了。
想起以前春節的時候我和江鈞總是非常默契的一同早退,之後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守歲到天明,喝着酒聊着天,天南海北什麽都聊,或者就只是靜靜的坐着,看着這片深藍色的天空和那顆最亮的星星,彼此依靠。
可惜逝去的就再也找不回了。
今年或者以後的很多年,我應該都只能一個人過春節了。
開春的第一次上朝,我上了一道奏折。言明自己覺得自己不夠勝任太子,肩負不起天下重任,希望父皇另擇人選。同時,我希望父皇能放我出宮,讓我走遍天下,以了解民間事,知百姓苦。
我自己請辭了太子。
朝廷上先是沉寂的,然後就鬧翻了天,說什麽的都有。有人說這與禮治不和,有人說這是國家大事,望皇上三思而後行,有人說太子的确易感情用事,當另擇賢良……我則一直在靜靜的看着父皇,無悲無喜。
父皇沉默了很久,某種意義來說,他在我身上花費了太多心血,他想把我變成合格的帝王,然後将他的江山交付與我,但一直沒有成功。
我不可能會成為合格的帝王。
我不想一個人在那個“高處不勝寒”忍受孤獨。
我想要我所珍視的感情。
“不準。”他的語氣很輕,重量卻十足。
“父皇您若不準的話,我就只能以一死來表決心了。”我淺淺的笑,這大概是自那件事情以來,我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父皇又沉默了。但這一次,我确定他不會拒絕。
“那就準了吧。予二皇子尚方寶劍一把,允其先斬後奏。”
父皇這是以退為進。明裏将我廢了太子,但實際上又給了我掌握地方官員的生死大權,真是好算計。
不過無所謂了,我想離宮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我的人生從這裏開始,但也許,我這一生,終将遠離這片土地。
走吧,去找一個春暖花開的地方。
如果,真的有這樣的地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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