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舊人
兩個人的思想交集不到一處,念頤面上切切,全神貫注留神他的反應,須清和卻微蹙着眉宇。
他籲出一口氣,睜開的墨黑眸子裏掩着淡淡的審視,徐徐松開了方才情急之下包裹住她的手,“對不住,興許,腿上确實是有幾分感覺了——”微一頓,見她臉上的表情不似作僞,他唇角便噙上笑意,又說道:“聽你說你是熟讀醫書的,想來于此道頗有體悟,依你所見,本王的腿當真還有可能醫治好麽?”
念頤怎麽會曉得承淮王在試探她的深淺,她把自己形容得挺玄乎,到底是真有墨水還是只是略通,這裏頭講究大了去了。要真是個“華佗再世”,那麽在他腿上按按捏捏了這半日,還能窺不出他腿上的玄機麽。
春湖裏的鴛鴦在湖面蕩出一圈圈蛛絲似的漣漪,雌雄鴛鴦永遠并游,此時正從念頤的餘光裏優哉游哉漂過去,發出類似于野鴨子“嘎嘎呱呱”的叫聲。
她分了心神,隔了一會兒才回答他的話,但是心念轉得快,就差拍自己胸脯擔保了,“自然是能夠醫治好的!殿下的腿疾并不是娘胎裏帶出來的,醫書上也有您這般的例子,只要您自己心存希望,日常再使人斟酒、按摩,必然會有起色。”
須清和托着長長的調子“哦”着回應了她,“那便承念頤的吉言了。”
他喚她的名字也喚得理所當然,将念頤二字念得婉轉風流,她睃他一眼,咬了咬下唇到底沒說什麽。耽擱了這麽會兒,她還記得起初緣何見到承淮王這樣興奮,便到他身後推着輪椅向前,道:“實不相瞞,我之所以一個人在此處卻是因為迷了路,您也知道,我是頭一回進宮… …”
“方向錯了,往左。”
他突然插話進來,念頤楞了一下,才明白承淮王是知道自己即将出口的請求了。她自然聽他的話按着他的指示推輪椅,心裏高興,路上也不敢碎碎念的多語,因此唯有木輪椅辘辘碾過滿地落英發出的唏娑之音。
離湖邊越發遠了,周圍不時有宮人低着頭經過,念頤還在看新鮮,忽聽承淮王問道:“你怎麽會一個人蹲在那裏,難不成,叫人給欺負了。”
本來不覺得有什麽,怎麽就是被欺負了呢?
這話從承淮王嘴裏直剌剌說出來念頤臉上就很無光,她摸了摸鼻子,細聲細氣道:“也不是這麽回事,賢妃娘娘身邊的趙公公引我們姊妹去慕凰臺,也是我要倒黴,路上出現個宮女把水都潑我身上了,要不我又不是在湖邊玩水,身上才不會弄濕。”
宮裏頭害人的事,無非就那麽幾種,須清和身為皇子在宮苑長大,內裏的龌龊他心知肚明。想來是賢妃不想她外甥女落選,才使出這雕蟲小技,應付顧念頤是綽綽有餘了。
這倒暗合他的心思,要把顧家收攏,最便宜的方式便是結親。
然而若在顧念兮和顧念頤中選一個,他自然是看身後這為自己推輪椅的顧十二更順眼些。賢妃如今要把顧念兮推上太子妃位便由着她,橫豎,他亦是向太子示好的。在他腿“痊愈”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大家都是站在一條船上,并沒什麽好多計較。
念頤見承淮王不說話,打心眼裏不希望他往裏細想,就岔開話題道:“總之,今日是我欠了殿下您的人情,您又借我衣服又送我回去,念頤無以為報,回去後必當認真專攻腿疾方面的醫理,好為您早日醫治好雙腿出一份力。”
他心情極好的模樣,倚靠着椅背晏晏笑道:“怎麽能說是無以為報,念頤倘或情願,你和我——”
他是成心停在這裏,惹得念頤不解其意,呆致致地重複,“我和你… …?”
輪椅就這麽停了下來,她滿臉的若有所思,未幾,面色一動,竟然準确接收到了他的暗示和撩撥…!與此同時她看見承淮王微轉向路旁牡丹花的側頰,眼神跟着就不對了。心想殿下他是這樣芝蘭玉樹的人物,怎麽說出的話與外貌如此不相稱?
但是他這樣意味深長,她應該不是理解錯了。
念頤有點錯亂,她先前不自覺就會将承淮王往她自己認為的形象中代入,她想他是溫和儒雅的,他确實有這樣的一面,不負她的期待。她想他是孱弱孤清的,他也真的衣衫單薄坐在輪椅上,好比此刻,才說了那樣的話,面上神情卻清真寡然,将他自己撇得一幹二淨。
這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聯想到承淮王過去的事跡,還有他如今毫無用處的腿,她突然覺得這位殿下極有可能精神上不大正常,這在醫學上也是可以解釋的。畢竟他曾經輝煌到那樣的程度,大殺四方骁勇善戰,一朝卻仿佛被斬去了翅膀從雲端跌進泥沼,也是怪可憐的。
一廂情願地想明白了,念頤就假裝自己聽不懂他的話,見承淮王鼻尖尖上尚殘着些許細小的汗液,她表情便柔和起來,從袖兜裏扯出綿軟的錦帕,食指拈着當中一角,微彎下腰給他擦汗。
邊擦着,還不忘輕聲細語地和他說話,“殿下要想開一點,我相信您的腿一定會好的,就還和從前一模一樣。”話畢眨了眨眼睛,醫者仁心似的,像極了在與個小孩童對話。
這下子換須清和一頭霧水了,他挑高了眉毛,和她視線相纏了一會,片刻,竟然順從地點了點頭,道:“我聽你的。”
念頤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成就感,站起身要繞到他身後,這時候迎面卻走來一行人。打頭的是兩個女子,看着是年紀和她相仿,其中一個更是着大懿的公主服飾,她旁邊一位就要簡單多了,不過想來應也是某家貴女。
“九哥哥——”嘉娴公主到了近前欠了欠身,她沒留意到念頤,只是道:“我見初吟在尋你,說是貴妃娘娘急着找呢,怎麽哥哥卻在此處麽,哥哥你…咦?”
嘉娴公主這才是看清了站在承淮王身畔的人,她的目光在她瓷白的面容上稍作流連,猶如條件反射,立即就看向了和自己一道過來的梅初吟,再看自己九哥哥,表情驀然豐富起來。
念頤是看不懂的,她們互相見過禮,她才意識到原來這位公主就是嘉娴公主,那位被他六哥哥吓暈了的嘉娴公主… …她是有點尴尬的,料想公主知道她的身份後不會有好臉色,沒想到嘉娴公主态度未有改變,反而更見熱絡。
她捂着嘴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我才還想着這神仙似的姑娘是哪裏來,原來是襄郡侯府的十二小姐,”聲音略低了低,迷惑地說:“你同你六哥哥還真是怪相像的,我看着不像是堂兄妹,倒仿佛親兄妹一般模樣——”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須清和仰眸看向念頤,她笑微微的,發現他的注視也來看他,略窒了下,少頃又揚唇淺笑起來,話卻是對嘉娴公主說的,“因是自家兄妹,相像也是尋常,要是生得一點不像,那大約才奇怪吧。”
嘉娴公主也就是順嘴一說,她後方的梅初吟不知何時卻走了出來,站定在須清和身前。
她是弱柳扶風的柔美姿态,一張小巧精致的瓜子臉,啓了啓櫻唇,欲言又止,只是楚楚地望着輪椅上的須清和。
看着看着,他面色就冷沉下去,把臉偏向了另一邊。
念頤邊和嘉娴公主說話,注意力邊情不自禁往他們那裏跑。她倒不知道須清和會有露出這樣不悅神色的時候,她見到的他,一貫都是笑意溫然的。
會不會都是假的?
這麽想着,益發覺得他先前的笑意都未及眼底,這個認知讓念頤有些不舒服,她絞了絞手裏的帕子,居然就把遮掩給忘了,視線不加掩飾落在了梅初吟身上。
梅初吟朝念頤轉過臉來,嘴角的笑靥像一汪溫泉水,她看了看她身上套着的熟悉的外袍,徐徐笑道:“九殿下還是這麽會關心人。十二姑娘身上的袍子,是表哥借予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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