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梅雪探病
入得初秋,天氣突然轉涼,許多人沒注意惹了風寒,眠畫便是其中之一。
同屋的紅蕤早在她患病之初就請了命搬出去——染了病的人是不能接近主子的,紅蕤是專為蒼郁梳發的宮女,于情于理都應當如此。然而長信宮以沈嬷嬷和李嬷嬷為首,均是寒涼的性子,眠畫病了六七日,竟連平日交好的灑掃宮女翠娥都沒來探望過她。
宮人生了病是不能請太醫的,只能讓醫署的醫士照經驗配些尋常的藥,吃得好算命大,吃不好這條命也就交代了。眠畫吃了幾日藥,只覺越來越昏沉,心道只怕性命要交代在這裏了。
一連數日都是陰天,屋內門窗緊閉,只聞濃濃藥味;屋外風聲大作,更添悲涼。
眠畫正為自己凄苦的命運悲傷之時,門上卻傳來三聲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這種時候,還有誰會來呢?
她咳了兩聲,顫聲道:“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圓臉丫髻的粉衣宮女推門進到屋裏來,卻是有一陣子不見的老鄉梅雪。
屋子閉了好幾日無人清掃,味道很是難聞,心直口快的梅雪絲毫不懂得顧慮眠畫的感受,張口即道:“眠畫姐,你這裏好臭呀,怎麽不通通氣?”她立時就去把窗子推開了。
屋內陰暗了好幾日,突然間明亮起來,眠畫只覺睜不開眼。等她适應下來,梅雪已将一包點心放在了床前的桌子上,坐到床邊,很是關切地說:“眠畫姐,你有沒有好一點?前幾日在靜宜園我偷聽到和你一屋的紅蕤說你病了,早想來看你,可是貴妃每天都要外出散心,我騰不開時間,只好今天才來,你不會怪我吧?——你臉色怎麽這麽白,跟抹了牆灰似的!”
眠畫雖然和梅雪是老鄉,梅雪也經常來尋她說話,但在眠畫心裏一直是看不起梅雪的。因為梅雪太沖動,很多事不過腦子,說話又三句不離家道中落前的優越生活,令家境不好的眠畫心裏很不舒服。可是眠畫自己地位也不高,難得有一個人肯恭維她聽她說許多話,這才一直容忍着。
誰知道她病成這樣,卻只有這樣一個人肯來看她呢?盡管話說得不太中聽,但有那份心意也夠了。
梅雪一看眠畫嘴唇都幹得脫皮了,顯然是許久沒有喝過水,忙道:“眠畫姐你等等,我去給你倒杯水。”她走到窗邊,那裏有一個茶壺,幾只杯子,然而茶壺是空的,而且看起來空了好幾日了,打開壺蓋看不到一滴水。
她惱道:“怎地人病了,也沒人幫着倒杯水?”
眠畫邊咳邊道:“紅蕤早就搬出去了……誰還管茶壺裏有沒有水呢……每日能送藥和飯菜過來就不錯了……”
“太過分了!”梅雪叫道:“還是一個屋裏的人呢,怎麽這麽冷心腸的!”她拎起茶壺,對眠畫道:“我去弄一壺水,一會兒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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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也不等眠畫應聲就跑出去了,眠畫連提醒她一句宮裏不能跑也來不及。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後,梅雪拿着茶壺回來了。壺裏裝着水,她不敢跑,小心翼翼地抱着進來了。梅雪倒了一杯水,用兩只茶杯相互傾倒着令水涼下來,直到她覺得可以入口了,才端到床邊,扶起眠畫,将水杯送到她唇邊,道:“不燙,是溫的。”
沒想到她這麽毛躁的人也有這樣細心的時候,眠畫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大口大口地灌着水,眼裏的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梅雪慌張地掏出帕子替她拭淚,手足無措地道:“眠畫姐怎麽哭了?我哪裏做得不好嗎?”
“沒有……”眠畫哭着道:“只是想不到,我病了只有你還會念着我……”
“因為我先前那麽慘,也只有眠畫姐肯理我,我阿娘說人要知恩圖報,眠畫姐對我好,我當然也要對眠畫姐好。”梅雪不假思索地說道。
眠畫想着自己的虛僞,哭得更兇了。
梅雪不會安慰人,只好看着她哭。
眠畫哭了很久才停下來,哽咽着道:“吓到你了吧?實在是心裏太難受了,這些天以來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她斷斷續續的将這些日子的遭遇說了一遍,說到傷心處,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梅雪聽到激憤處,立時就開罵起來:“這些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麽?就不說今日對你這樣,改日她們自己病了,旁人也這樣對待她們,活該她們哭死!怎地皇後娘娘也不管管,就任自己宮裏的人自生自滅麽?”
眠畫冷笑道:“娘娘?破落戶的女兒,耗兒一樣的膽子,嬷嬷指東不敢往西,怎麽管?成日裏只會看沈嬷嬷和李嬷嬷的臉色,陛下寵她都寵成什麽樣子了,換成稍微機靈一點的人,早把嬷嬷們踩在腳底下了,偏她連個不字都不敢說!”
“怎麽會是這樣的人?”梅雪驚道:“不是說她那日去長秋宮可兇了?”
“都是裝的!”眠畫十分鄙夷:“嬷嬷們按先皇後的言行教她,裝裝樣子罷了,不然陛下怎麽會喜歡這樣不入流的女人?便是冷宮裏随便找一個,也比她上得了臺面。”
“原來是這樣!”梅雪不由得感嘆:“那可不委屈了我們貴妃娘娘。貴妃娘娘生得貴氣,人又好,我就沒見過有誰不是贊着她的呢!陛下放着貴妃娘娘不理,偏要寵皇後娘娘,可不是瞎了眼?”
眠畫連忙去捂她的嘴:“說得這麽大聲,你不要命了?”
梅雪後怕地眨了眨眼,壓低了聲音:“我這不是一時激動了嗎……貴妃娘娘可好了,上次我跟心玉姐說沒睡好頭暈暈的,娘娘就要我回去休息,說身子要緊。比皇後娘娘真是好太多了。”
“都是命啊。”眠畫嘆了一口氣:“誰叫我沒投到好胎,生了個奴婢命呢?”她咳了幾聲,對梅雪說道:“你可要好好珍惜。我只怕是不成了,只願下輩子生到個好人家,安安穩穩嫁人生子也就夠了。”
“胡說什麽呢!”梅雪急道:“心玉姐略通醫術,你和我仔細說一說這些日的情況,我去問她,指不定她能幫你呢!”
眠畫雖然心裏絕望,卻并不想死,一聽有人能幫自己,雖然是長秋宮的,也顧不得衡量後果了——若是活都活不了,還談什麽後果?
“真的?”她驚喜地問道:“她怎麽會懂醫術?”眠畫到底有些不放心,怕心玉是不懂裝懂吹噓出來的。
“心玉姐家裏世代行醫,父親意外過世了,沒了依靠才被迫入宮的。”梅雪看出她的擔憂:“放心吧,貴妃娘娘的藥都是她親手煎的呢!娘娘都放心了,眠畫姐就更不用擔心啦!”
眠畫這才安下心來,感激道:“那就麻煩梅雪妹妹多費心了,姐若是好了,一定好好謝謝你!”
“眠畫姐和我說什麽謝不謝的,太見外了!”梅雪嗔道,從一旁的桌子上取過點心,打開了遞給她:“他們一定也沒有好好給你送飯菜,這是今天貴妃娘娘才賞給我的點心,快些趁新鮮吃了吧!明天我撥些好飯好菜來。”
這幾日送到眠畫手裏的飯菜多半是旁人吃剩下的,見到那些精巧的點心,立時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梅雪怕她噎着,又給她涼了一杯水。
等眠畫吃好喝好,梅雪扶着她躺下,替她掖好被子,這才離開了。
密布的烏雲不知何時露了一個空隙,幾縷陽光偷偷跑了出來,給空隙四周的烏雲鑲上了一道金邊。
“天要放晴了。”梅雪的阿娘曾指着相同的氣象對她說。
梅雪唇角揚起一抹冷笑,那一直瞧不起她的眠畫這下該視她如救命恩人了。
她曾經不懂事,可那并不是真的傻,她家可是曾經擁有半個南平的家族!這樣的家族,怎麽會養出蠢笨的孩子?
看着吧!不僅眠畫,所有曾經輕視她、欺負過她的人,都将見識到她的本事,再也不敢對她有任何不敬!
“你又去那個老鄉那裏了?”梅雪一回到長秋宮就被心玉逮着了。
梅雪眨了眨大眼睛,理直氣壯地說道:“眠畫姐生病了,我去看她。心玉姐你不知道,長信宮的人都好過分!眠畫姐病成那樣都沒人照顧她!住同一屋的人一看她生病就馬上搬走了!哎,人怎麽能這麽涼薄啊……”
“行了行了。”心玉不耐煩地打斷她:“勿言他宮是非,勿管他宮內務,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你收斂點,畢竟那是長信宮的人。若是別人故意歪曲,貴妃娘娘就是有心保你也得顧及衆人,你可就倒黴了。”
梅雪悶悶道:“哦,知道了。”轉眼又嬉皮笑臉:“心玉姐,我問你個事啊……”
“什麽事?若是長信宮的事,就別問我,我不會管的。”心玉一向泾渭分明。
“哎呀,心玉姐別這樣嘛,好歹是一條人命嘛,我一定不會告訴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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