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十三年前。

那時候的卿如仕不過剛滿十二。

卿府受朝廷之邀,随皇帝與其他各大世宦之家一同前往瑤瑟參加皇家宴席,為的是助祥鳳與別國打好外交關系。

卿博容既是要去,便順道領上獨子。畢竟,見見世面,總不嫌煩。

話雖如此,大人們的宴席實在是無聊得緊。無非是兩國皇帝相互敬拜,兩國臣子随後又拜,談論治國之道的時候,相互之間也是恭恭敬敬的,仿佛說錯一個字便能引起一場戰争。

卿如仕那時不過是個屁大點的孩子,對這種場合實在是應付不來。他坐在卿博容身邊,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于是,小卿如仕找了個機會,從宴席中溜了出來,打算在瑤瑟皇宮的雨茵園裏找點什麽新鮮花樣——反正瑤瑟皇帝也不會對一個小孩子苛求那麽多。

雨茵園內,新鮮花樣沒找到,新鮮的人倒瞧見那麽一個。

小卿如仕看到遠處湖邊似乎有人影,連忙躲到離自己僅隔數尺的假山後。

定睛一看,只見湖邊的美人樹下,站着個身披淡青大氅、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孩子。那孩子始終背對卿如仕,定立在原地,遙望湖面。

小卿如仕突然就來了點兒壞心思,他悄悄地,不動聲色地,爬上了那棵美人樹。樹下的孩子居然入神到連身邊有人上樹了都沒發現。

他緩緩爬向樹枝外端,輕手輕腳地從衣衫裏掏出剪子,一剪——

嘩啦——!

樹下的孩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美人樹的樹枝、樹葉以及花瓣灑了一身,頭上、肩膀上、大氅上,滿是美人樹的粉色花瓣和碧色樹葉。

那孩子終于醒過神,雖被吓了一跳,卻依舊泰然自若。他稍稍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花瓣和樹葉,而後擡頭,望向樹上的卿如仕。

“呵哈哈哈哈!”陰謀得逞,小卿如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然而,還沒笑幾下,他就發現有點不對勁——這樹枝似乎抖得厲害?

咔嚓——

馱着小卿如仕的那根細枝——斷了。

“嗷啊啊——!!”

小卿如仕在樹上的位置,正對着樹下的那個孩子,而那孩子又恰好站在湖邊,于是他整個人撲到了那孩子身上。緊接着,兩人一起滾落到湖裏。

小卿如仕沒過兩下便浮出了水面,不過是掉湖裏了,根本難不倒以将軍為目标的他。

“咳……!”

不遠處傳來一陣咳嗽聲。

小卿如仕聞聲扭頭,只見方才被自己拽到湖裏的那個孩子,正不斷地用手拍打着水面。

(我去,這家夥好像是個不會水的!)

他二話沒說游了過去,将那個孩子救回湖岸,并用手輕拍後者的背部,好幫着順順氣。

那孩子待呼吸平穩後,便擡起頭,對小卿如仕說了句“多謝。”

這一對視,倒将小卿如仕怔住了。

眼前這孩子的臉,是他這十二年來所見過的最标致、最好看的臉,清秀精致的同時,又不會帶給人一種夾雜異域血統的感覺。且與尋常孩子的“好看”所不同的是,通常,小孩子若生得好看,外人第一反應當是“這孩子是個美人胚子”,可眼前這孩子的臉,若要形容,當以“這不是美人胚子,這就是美人”為佳。

只是……

(才這個年紀,五官比例就已經這麽完美,那長大之後,五官比例沒準就得失衡了。畢竟,鼻子和眼睛的生長比率可幾乎是二對一吶。)

許久,那孩子見卿如仕一直盯着自己的臉,便漸越疑惑。

小卿如仕這才反應過來,“哦,你長得好看,我就移不開眼了,別見怪啊!”

那孩子莞爾一笑,從容又淡然地說道:“公子長得也不賴。”言罷,他站起身,輕輕拍了拍自己那已經濕透的大氅,舉止優雅得體,若論氣質,也一點都不像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這小子身份不簡單吧。)

小卿如仕的好奇心瞬間就被提了起來。

一問才知道,這孩子的身份确實不簡單,原來是幾位瑤瑟皇子中的其中一位,皇姓尚,名瑣離,表字玉笙。

兩人就在湖邊,一邊逗弄着那些停在腳邊的白鷺,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聊熟了,小卿如仕覺得這小皇子的字比名好聽,又看對方沒有表示抵觸,便開始直呼其字。

“敬來敬去我也就煩了,煩來煩去的……就出來了呗,你呢,你怎麽到湖邊來了,總不成跟我一樣,被宴席裏的氣氛給熏的?”

小尚瑣離輕輕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讓小卿如仕好生疑惑。

“點頭又搖頭的,這是什麽意思?”

“我在皇兄弟中不是排行最大的,父皇不會讓我代表出席。不過,倘若真去了,我恐怕也會與你一樣中途溜出來。”

“不是吧,看你這儀表堂堂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很擅長應付那種場面。”

“舉止得體,那是學的,可若要喜歡上一個本覺厭惡的場合,那就不只是學了,還需找個人來,給自己挖空腦袋,再把規規矩矩、條條框框的,給盡數灌進去。”

這話說得,小卿如仕瞬間就被逗樂了。

父親和好友裘烈行都是守本分的老實人,他也就只在小尚瑣離的口中聽到過這種話。

“我家是世代當将領的,你以後要能當上皇帝,那咱倆沒準還能在宴席上見面。”

小尚瑣離輕阖雙眼,将腕上的手鏈取下,遞給小卿如仕,“那便,恭候卿大将軍的光臨。”

後來,皇家宴席結束後,小卿如仕便與父親一同回到了祥鳳。

至于玉笙,他一直記得有這麽一個人讓自己眼前一亮,一眼過後再難忘懷。

偶爾在天壇蓮池中瞥見幾只飛來的白鷺,他也就順勢閑坐在一旁,思念自己的故友。

再後來,卿如仕在十八歲那年,聽聞瑤瑟被其三個同盟國——謙久、修蘭以及旭國背叛。三國聯合瑤瑟的敵國——俞國,一同攻打瑤瑟,将其滅國後,又更名瑤瑟為元錦,并将元錦皇帝的位置,交給了俞國王爺姬非荒。

瑤瑟被侵時,皇帝、皇後與好幾位妃嫔都死于敵手,皇子們也死的死,逃的逃。此後,卿如仕就再也沒聽到過任何有關尚瑣離的消息。

卿如仕松開尚瑣離的肩膀,并将衣袖挽起,露出腕上的手鏈。

“是我,卿如仕,卿雙成!”

尚瑣離的瞳孔微微一縮,但很快,便又恢複成一副陶然自若的樣子。

“……我之前不知道你的名字。”

在盼香閣那會兒,尚瑣離将卿如仕領進閣室後,兩人就只顧着欲仙欲死去了,壓根沒有機會去問客人的名字,而卿如仕的五官,在過了這麽多年之後也早已長開,所以尚瑣離那時并沒有認出他。

“你這張臉,要不是親眼所見,我還真不信你有二十四歲。”說罷,卿如仕一反常态,難得地嚴肅了起來,“曹大人加入保皇派了,莫非,是你那天同他私下裏聊了什麽?”

“我确實與曹大人聊了好一會兒,不過大都是關于俞國的事,至于祥鳳,幾乎只字未提。”尚瑣離雲淡風輕地回答道。

卿如仕聽了這話,下意識地松了口氣,“那就太好了,看來卿府這碼事和你無關。”

尚瑣離微微擡眼,左眉有意無意地擡動了一下,“‘卿府這碼事’?”

“卿府被棋仙樓——就是朝廷裏那個,由參知政事直屬的衙門——給污蔑了。現下卿府上下只有我逃了出來。雖然通緝是少不了的,但好歹還沒被押去皇宮。”卿如仕說着說着,突然腦內一閃。

莫非……參知政事秦大人,不過是個幌子?污蔑卿府這麽劣性的事,要打着本人的名號來,豈不是很容易暴露自身,難道秦大人當初就沒想到卿府會有自己這樣的漏網之魚?

沒過多久,卿如仕收回思緒,道:“玉笙,”他毫不避諱地抓住尚瑣離的手腕,“故友重逢,當予大禮。這次啊,你不妨看在咱們交情不淺的份上,幫我一把!”

不用他細講,尚瑣離也明白,所謂“幫他一把”是什麽意思——他正被棋仙樓通緝,“幫他一把”,無非就是給他提供一個藏身之地。

“多年前,你把我從湖裏救了起來,這次換我來救你,倒也無傷大雅。”

卿如仕傲然一笑,明白了尚瑣離的好意——掉進湖裏那次,本來就是他把尚瑣離推下去的,何來救命之恩一說?

“客官,您要的藥材已經準備好嘞!”一個打扮酷似酒店小二的男子從醫館裏悠哉游哉地蕩了出來,并朝尚瑣離手中塞了一袋東西。

尚瑣離微微颔首,笑着謝過他,而後轉頭,問卿如仕:“我需在附近采購點東西,你可能獨自逃出城門?”

卿如仕爽朗地點了點頭,“不在話下!”

尚瑣離挪步後,又頓了頓,回頭提醒卿如仕:“小心點兒,出了城門就在森林入口處等我,盡量別被其他人看到。”言罷,他便從容地往天壇大道走去。

卿如仕望着他的背影,原地伫立許久——觞鷺時期的尚瑣離,舉止間總會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一種笨拙感,背部也以不影響美觀的程度微微馱着,大概,是為了在衆人面前擺出個乖巧弱勢的形象,好讓大家都不會因他來歷不明而起疑心。

而當下,尚瑣離已不再是觞鷺,于是他又如當年一般,腰板直挺,步履輕盈,一眼望去,恰是一位霞姿月韻的翩翩公子。

卿如仕還沒在城外森林處等多久,便看到尚瑣離與一身着淡土黃色素衣、看起來有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一同走了過來。

那中年男子對尚瑣離恭恭敬敬的,一問才知原來是尚瑣離的線人,名為源溪。

源溪走在前頭帶路,卿如仕和尚瑣離則在後排并肩而行。

“我到現在都不明白,當初謙久、修蘭和旭國為何要聯手對付瑤瑟?”卿如仕見氣氛沉悶,便随口問了這麽一句。

尚瑣離輕描淡寫地回答他:“當年,這三個國家的星象家一同觀測到異常星象,大致是,瑤瑟的帝星,也就是新太子正式即位後,瑤瑟的帝運有獨自閃耀、沖破其餘三國帝星的征兆。”

“呵,自家的皇帝比不過瑤瑟,就想到以多欺少、先發制人了。”卿如仕下意識地冷笑道。

尚瑣離只是微微閉上眼,臉上神色似笑非笑,看不出太大的情緒波動,“那幾個星象家具體觀測到了什麽、三國滅亡瑤瑟究竟是出于什麽樣的苦衷,我不得而知。”突然間,他的雙眸間閃過一道狠厲的目光,“我只知道,滅門之仇,不可不報。”

卿如仕一看氣氛不對,知道自己無意中提到了對方的痛處,但開都開口了,就這麽停下來,也不像是他卿如仕的作風。

“之前看你臉上的淚痣不見了,還以為是皇弟之類的親戚。現在呢,這顆玩意兒怎麽又回來了?”

“盼香閣裏有的是妝粉,找個質地比較濕滑的,也就看不出來了。”

“好家夥,我都被你給騙了,”卿如仕說道,“不過你裝得可真是天衣無縫吶,當晚看你身子僵了僵,還以為是真被我給吓到了。”

“……”尚瑣離頓了頓,“我那不是裝的。”

“哦?”卿如仕稍稍彎腰,側着頭,好與尚瑣離視線齊平。

“我當時忍得可辛苦了,才沒直接扇你一巴掌。”

……

“哈哈哈,你是怎麽跑出盼香閣的?早先去那兒找你,結果老鸨告訴我,你已經死了,沒把我連着吓昏過去。”

尚瑣離從衣衫間掏出一顆淡金色藥丸,“我在藏書閣留了制毒書籍,并仿照某位名醫的筆跡,圈點出了潇湘鎖的制作材料。”他收回藥丸,繼續道,“本來,我不指望老鸨有這心思去制毒,誰知道,盼香閣裏居然有人一早便将我視作眼中釘,恰好着了道,我也就省心了,不用再想其他辦法。”

“既然你千方百計地想要逃出盼香閣,那當初為什麽要進去?”

尚瑣離不語,只靜靜地盯着他。

卿如仕瞧得出來,自己是太會挑問題了,對方估計在懷疑他圖謀不軌。

“你不用緊張,現在卿府上下都被關起來了,我也成了個通緝犯,後臺沒有,線人更沒有,怎麽跟你鬥?”

尚瑣離波瀾不驚的臉上還真起了反應,似乎放松了一點警惕:“我的目标,只是你們祥鳳的樞密使,也就是曹文景,他手上沒準有俞國的情報。”言罷,他又提醒卿如仕道,“還有,你也太大膽了,這麽輕易就把自己的弱點,尤其是人力方面的弱點暴露出來,恐怕不妥。”

卿如仕聳聳肩,還沒等他開口,只見前方的源溪大叔做了個“停”的手勢。

一看,原來三人已經行至一座四合院前,大概就是尚瑣離給卿如仕提供的避難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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