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又過幾日,卿如仕再次踏入盼香閣。
要想查明觞鷺的來歷,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到盼香閣點他。
卿如仕明白,自己不可能張口就問“我知道你手上有瑤瑟密語,你還跟我的一個瑤瑟朋友長得很像,你是他的誰?”,專業如他,得一步一步地由瑣碎之事開始套話,再循序漸進地摳出有用信息。
(哈,不就是套話嗎,還能難倒我?)
卿如仕站在盼香閣一樓,一邊自信滿滿地這麽想道,一邊不自覺地眯起了眼,好一副春光滿面的樣子,饒是滋潤過頭了。
“喲,這不是卿大人嗎?”老鸨看到卿如仕再次光臨盼香閣,立刻滿臉笑意地迎上去,“這次可有看上哪個倌兒?噢,瞧奴家這記性,應當先把順位冊給您過目不是?”說罷,她正準備轉身,好去叫個雜役把順位冊取來。
誰知,卿如仕卻搶先攔住了她。
“大姐,前幾天那你們這兒蹭吃蹭喝的家夥,”何止蹭吃蹭喝啊,那家夥還打算偷你這兒的東西,“他沒再來你們閣裏鬧騰吧?”
“早就沒影兒了,也得虧他沒影兒了,不然這閣裏豈不是沒一天安寧。”提起蕭定,老鸨就覺得來氣。
“那就好,”卿如仕也沒再廢話,橫刀直入地問起觞鷺,“觞鷺今天有客人嗎?”
誰知,老鸨聞言後,竟是一副詫異的樣子,“觞鷺?大人您還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卿如仕挑眉,他總覺得老鸨這話問得奇怪。
“觞鷺早在幾天前便死了啊,當時可吓人了。那小子正給客人們敬酒呢,結果突然就一頭倒下,沒把酒館裏的客人啊倌兒啊都吓個半死的。”
“死了?!”卿如仕不可置信地盯着老鸨,總覺得這事有蹊跷,“死因呢,你們可有找人來驗屍?還有,他的屍身呢?”
“卿大人,您就別打趣奴家了,咱們這在盼香閣裏過活的人,即便是死了,又哪能指望請到人來驗屍呀,”老鸨說,“奴家當時穩定好在場的客人們後,便讓雜役們将觞鷺的屍身搬到亂葬崗去了,不然留在館裏得多晦氣!”
卿如仕好一會兒沒回過神來。
突然間,一陣罵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贖來贖去的,也不過是被一個人包一輩子,有什麽值得稀罕的!”
他一側頭,這才看清了遠處的狀況,原是霧桐跟緣央起了争執。
“你緣央公子要有這福氣,那盡管去享便是了,我還就不吃這虧!”
緣央的嘴角突然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只怕霧桐相公,連吃虧的機會都沒有。”
再次将霧桐的嘴堵住後,他便轉身朝閣道走去,只顧接見自己的客人了。
卿如仕緩步上前,拍了拍背對自己、還在氣頭上的霧桐。
“誰啊,不識好歹!”霧桐被這麽一拍,立馬轉身,怒視來人,一看,原來是幾天前還見過面的卿如仕,“又是你,幾天前不是來看我笑話的,這次總是了吧?”
“喂喂,你還想不想要老子的銀子了?”卿如仕無奈地笑罵道,他伸出手指彈了彈霧桐的額頭,好像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個小孩子似的。
霧桐一看卿如仕是來給自己灌錢的,立馬把剛才的不愉快都忘到了腦後,“要,白送的銀子,怎麽會不要!”
卿如仕阖上門後,便和霧桐一樣,随意地倒在閣室的床上。他雙臂交叉在腦後,枕着自己的腦袋。
“我猜你上次一定特後悔,那條鏈子雖然能在當鋪賣個不錯的價錢,但比起接客賺到的銀子,還是要少那麽一點兒的吧?”
霧桐白了卿如仕一眼,“可不是嘛,早知道你丢條銅鏈子都不帶肉痛的,我那會兒就該向你要這條銀的。”他瞅了瞅卿如仕的脖子處,接着又仰眼望向天花板,“哎,後悔死我了!”
卿如仕坐起身,将脖子上的銀鏈子取了下來,放到霧桐眼前晃悠,“我猜你這次,該會向我讨要這條銀鏈子了吧?”
聊了兩回,霧桐覺得卿如仕看着還算順眼,于是擺擺手,“看在你還沒打擾到我幾刻鐘的份上,我就大發慈悲一回,不收你東西了。”
卿如仕一愣。
這小辣椒的腦袋是被緣央氣出毛病了吧,居然破天荒地不收錢了?
“你這表情是什麽意思?我霧桐只向‘客人’要錢,至于‘朋友’嘛,反正心情好,給你個痛快!”
X.
卿如仕雖是與兵營打交道的少将,可他生于世宦之家,世宦子弟的雅興,便也或多或少地沾上了點兒,就比如——賞蓮。
天壇蓮池位于東南大部,離卿府和裘府都不過百步的距離。池岸邊到處是一副垂柳依依的光景,再配上這夏日即逝、秋日未及的暖風輕襲之感,恐怕就是他卿少将軍也無法毛躁起來。
“才卓,你瞧那邊。”坐在岸邊石椅上的卿如仕指着裘烈行背後的方向。
遠處迎來幾輛車馬,看這架勢,似乎不一般。
“那幾輛馬車的修飾風格……怎麽好像是禦軍?”
卿如仕一驚,“禦軍?”他定眼張望,仔細觀察那幾輛車馬的外觀,還真是從朝廷派來的禦軍,“好家夥,恐怕不止是禦軍。你瞧最後面那輛,不會是棋仙樓的人吧?”
所謂棋仙樓,是皇帝特許參知政事秦大人設立的直屬機構。這機構頗為神秘,他們的具體職權、衙門落處,即便是裘烈行也不得而知。
“他們這是在往哪裏去?”裘烈行盯着一衆車馬,疑惑道,“這條路,不是通往卿府的那條嗎?”
卿如仕一挑右眉。
(棋仙樓和禦軍找我卿府幹什麽?)
“嘿,才卓,幫哥們兒一個忙!”卿如仕從衣衫中抽出當日蕭定給自己的所謂“竊言散”的兩個小瓶,并從裝有淡青色顆粒的那一瓶裏取出了那麽幾粒,塞到裘烈行的手裏。
“你這是打算做什麽?”
“待會兒他們路過的時候,你就行行好,跑到大道邊,把這幾顆東西朝馬車上扔去!”見裘烈行還是一副疑惑的樣子,卿如仕又補充道:“別這樣看着我,老子可不能親自上啊,萬一他們是來找卿府麻煩的呢?”
裘烈行剛想問他這幾顆藥丸是拿來做什麽的,可那幾輛馬車已行至蓮池不遠處,于是他顧不得許多,連忙起身,半蹲着藏進大道邊的矮樹叢。
待幾輛馬車經過,他便一揮手,将幾顆藥丸往其中一輛馬車的方向扔過去,而後,依舊半蹲身子,快速挪回石椅旁,最後還遭了卿如仕的一陣恥笑,因為他那半蹲挪步的樣子實在太過滑稽。
裘烈行無奈地等卿如仕笑了個夠,這才問道:“那是什麽東西?”
“早前我在盼香閣的藏金庫裏遇到個小偷,他求我別揭發他,還說這玩意兒叫什麽‘竊言散’,就說是當作謝禮送給我。老子看他不過第一次犯,就給他這一個機會,”卿如仕一邊回答裘烈行,一邊研究着另一瓶黛青色的顆粒,“希望這小子給我的東西是真貨,別是忽悠人的,”卿如仕捏着一顆黛青顆粒,覺得它似乎有點粘性,“貼臉上嗎?”
很好,沒有聲音。
他又将顆粒粘到耳舟上。
好家夥,這次聲音是有了,看來這玩意兒不是忽悠人的,但問題就在于……怎麽全是“轟隆隆”的雜音?
“我說哥們兒,你剛是把那幾顆東西扔哪了?”
“我看最後一輛馬車快過了,便往車轅的方向扔了過去。”
沒準是粘到車夫的腿上了,這麽說來,卿如仕現在聽到的聲音,是轅座震動的聲音。
卿如仕又取出另一顆黛青色的顆粒,遞給裘烈行,兩人這才定下神來探聽棋仙樓官員和禦軍們的動靜。
(“……到來……”)
也許是造訪卿府的人太多了,黛青色的竊言顆粒內傳來了很多雜音。卿如仕無法将府內人的交談內容聽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聽到了父親卿博容的聲音——父親在詢問這一行人拜訪卿府的目的。
(“……八個月前曾與傅英衛私通……”)
卿如仕和裘烈行相互對視。
傅英衛不就是半年前被朝廷查出私下貪污民稅的那個大臣?這群人的意思是,卿府當家曾與傅英衛私通過,合夥貪污?
“簡直扯淡!”卿如仕沒忍住罵了出來,“八個月前?那個時候老頭子還在東原打仗呢,私通個屁!”
裘烈行扯了扯他,讓他坐定下來,好繼續了解卿府內的情況。
沒過多久,竊言散內傳來了一陣“噼裏啪啦”的響聲,似乎是桌椅被打翻在地的聲音。
卿如仕隐約能聽到母親的聲音,她是在喊冤。他的心咯噔了一下——這群人是打算不講王法,直接将卿府上下押回朝廷問罪?
卿如仕沉默了一陣,神色凝重。
突然間,他猛然想起什麽,便對裘烈行道:“才卓,你快回裘府!”見裘烈行不太能會意,他又抓着對方補充道,“啓帝分明知道我和老爹八個月前還在東原打仗,就算是戰事結束後,也沒有任何時間上的空隙可以與傅英衛私通,所以現在這樁子事,肯定是棋仙樓私下裏搞的鬼,他們想拖住卿府,好達到什麽目的。我不能被他們抓到,不然就沒人來還卿府清白了!”說着,他用力推裘烈行,厲色道,“你快回府,不然被他們瞧見咱倆在這一塊兒聊天,沒準還會把裘府拖下水。”
其實,裘府是不太可能被棋仙樓盯上的,因為裘烈行的雙親與卿如仕的雙親在朝廷中的立場并不一致。
待裘烈行離開蓮池,卿如仕便脫掉大氅,将它随手扔到一棵柳樹下。随後,他又将頭發散下,好讓自己的形象看起來不那麽惹眼。
事不宜遲,他以最快的速度,朝天壇城門奔去——當務之急,是要離開天壇。
城門自有士兵把守,如今卿府被冤,沒準守城士兵們也已從上頭接到捉拿卿如仕的命令,所幸後者身為卿府少将軍,清楚地知道守城士兵的換班間隙。他大可抓準士兵們換班的那短短幾分鐘,攀出城門。
只要能跑到城門處,便一切好說。
不知跑了多久,卿如仕看到城門就在自己眼前約莫百米的位置,于是加快速度,全力向前沖。
忽地,他不自覺地放慢腳步。
——不遠處那駐步在醫館門前的人,從背影上看,似乎有那麽點眼熟。
卿如仕疑惑地挑了挑眉,而後輕聲踮步,靠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被拍肩膀的人意料之中地稍稍轉過身,正好對上卿如仕的眼睛。
“……”
這人身穿米色中衣,中衣上刺着鳳凰紋,一看便知是老鸨口中那已經死去的觞鷺。
只是,今日的觞鷺,倒與以往有些不同——他多披了一件赤紅色的大袖衫,但更重要的,便是他右眼角下多了顆淚痣,這本是人臉上一顆微不足道的小标志,可如今在卿如仕看來,卻格外醒目。
卿如仕抓起眼前人的肩膀就是一晃,他竭盡全力地抑制着自己的喉嚨,免得喊聲過大,驚動到路人:
“玉笙……你真是尚玉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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