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蕭定在這卧房內,一連待了好幾天,現下是急得來回踱步。

偶而,他會将眼睛貼到門縫邊,瞧瞧外面的守衛們有沒有松懈下來。

(這群人也太敬業了點兒吧?盯得可真緊,小爺我怕不是欠了他們家公子巨債。)

也難怪他會發牢騷,自打進入這卧房起,尚瑣離的線人們包括源溪在內,便領命前來把守在門外以及窗外。好不容易等到昨晚,源溪去照顧尚瑣離了,這堆看守的人才少了一個。

那時,蕭定差點兒沒樂死,還以為是天賜良機,終于有了脫身的機會。

誰知……直到現在,還是出不去。

他在這房裏悶得慌,于是忍無可忍,怒目一瞪,瞧準了卧房內的窗戶。

(以我的聰明才智,撬開這小破窗還是小菜一碟的吧?嘿,你們不給我機會逃走,那我就只能來硬的了!)

這麽想着,他便整個人貼了上去,好仔細研究一下這窗戶的結構。

吱呀——

房門突然被人打開。

“……”

進房的卿如仕一擡眼,只見蕭定還維持着身子貼在牆上的姿勢,好不滑稽。

“玉笙會讓人看緊你,是因為你在盼香閣那會兒,認出了黃皮紙上寫的是瑤瑟皇家密語。”卿如仕說着,又加了一小段臨時編的謊話:“他覺得,你手頭上肯定有重要情報,所以打算先把你困在這兒,等到以後,再慢慢從你身上套出那些情報來。”

“講不講理啊,”蕭定似乎有點委屈,哀怨地罵道,“那張紙會被咱們撿到,是他自己太大意,把這麽重要的東西都給丢了。怎麽吃虧的反而成了我。”突然間,他腦子一轉,發現有點不對勁,“等等,咱們撿到黃皮紙後不是躲起來了嗎,他怎麽知道我當時認出了瑤瑟密語?”

“這個嘛,老子告訴他的,哈哈哈!”卿如仕爽朗地笑了起來,全然不顧蕭定那略帶鄙夷的眼神。

然而不過多久,他便收斂起來。此次來找蕭定,其實是為了更重要的事。

“你也知道了,卿府遇到了麻煩,我呢,肯定要想辦法,還自家老兒一個清白。如果成功了,玉笙就能得到更有用的情報,沒準他那時仔細一想,突然覺得你沒什麽用,反而把你放了。”

這謊撒得,他自己都覺得扯淡,尚瑣離會命人盯緊蕭定,分明是怕蕭定會洩露機密。

“卿府現在肯定被搜刮了個幹淨,你打算怎麽辦?”

“卿府宅院的四周圍,肯定都有朝廷派來的士兵在把守,我不能貿然行動,不過……”卿如仕說着,突然話鋒一轉,“還好污蔑卿府的主謀是皇子,而不是秦大人——一個月後是皇上的壽宴,到那時,皇子沒準會把個別士兵調動回皇宮。”他稍作沉思,繼續道,“呵,機會是有的,我最擔心的,不過是卿府上下會在牢裏受什麽罪而已。”說罷,他下意識地捏起了拳頭。

陷入沉重的話題,一時之間,他也忘了自己來找蕭定的另一個目的。

好在沒過一刻,他便重新擡起頭,放松拳頭。

“對了,你能不能跟我交代一下,上次從你那兒得來的竊言散,究竟是怎麽個用法?”

蕭定沒忍住譏笑一聲,“你連用都不會用?這簡單啊,一瓶用來粘到你要偷聽的人身上充當媒介,另一瓶用來粘你自己耳朵上當話筒,媒介顆粒離開了瓶子,就會感應到同樣離開了瓶子的話筒顆粒。不過你可要記着:媒介顆粒離開了瓶子後,就沒法再同瓶子裏那些還湊在一起的媒介顆粒産生共生狀态了,嗯……這些說了你估計也聽不懂。”他用手托着下巴,琢磨起用詞,咻地,他用拳頭砸了砸掌心,似乎想到了個靠譜的說法,“這麽講吧,媒介顆粒扔到別人身上之後,你即時就能從話筒顆粒裏聽到聲響,不過嘛,只能維持兩三個時辰,過了這段時間,你要想在同一人身上繼續偷聽,那就得再扔一顆新的,哦,耳朵上粘的那顆也得換一顆。”

“懂了,”卿如仕勾起一側嘴角,“你這兩瓶玩意兒,沒準能在我闖進卿府的時候派上大用場!”

蕭定擺擺手,“哈,我也懂了。正巧,我也看那皇子不順眼,那混賬居然想宰小爺。”他又湊上前去,壞笑問道:“嘿嘿,你能不能跟那個玉笙商量一下,就說好歹放我個自由身,總不成,讓我一直憋在屋裏吧?”突然間,他兩眼一眯,擺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對卿如仕扯謊道,“悄悄告訴你啊,我下山之前曾跟師父約定過,說是如果我的靈氣消失了整整一周,那就派大師兄來找我。”

“我可以領着你出門,這事兒玉笙早就答應過我了。不過,我也答應了他,要領你出門,就必須得看緊你。”

蕭定聽了這話,眼睛一亮,“那你這就領我出去走走呗,我讓你跟着我就是了。”

“你想去哪兒就直說,我會考慮考慮,不過,”卿如仕回答,“在此之前,你得先跟着我走一趟,咱們去拜訪一下緣央和霧桐。”

自緣央和霧桐被贖出來後,這還是卿如仕第一次登門拜訪他們。

本以為緣央和霧桐會雙雙出來迎接自己,結果這兩人連影子都沒看到,倒是看到裘烈行站在宅門後。

“喲,才卓,”卿如仕上前就與裘烈行寒暄一句,“緣央和霧桐呢,那兩個小家夥怎麽不出來看看我?”

“緣央在忙他的,霧桐大病初愈,現下應當還在卧房內歇息。”

(霧桐居然病了,什麽時候的事?)

卿如仕別過裘烈行後,便朝霧桐的卧房走去。

剛一開門,只見霧桐正坐在書案前。

卿如仕走近一瞧,才發現霧桐握着毛筆,是在作畫。

“小辣椒,你不是只會跳舞嗎?”卿如仕上前打趣道。

“你就只會挖苦我,不會幹別的了!”霧桐白了一眼,“我腿是廢了,跳不了舞了。可總得找一些事來做吧?要能畫得像模像樣,好歹可以将這骰柏院裝飾一通,幫緣央一把。”

卿如仕一屁股坐到旁邊的床上,“你要是想幫緣央,怎麽不去試試那些抄抄寫寫的活兒?像是記賬之類的。骰柏院的運轉可少不了記賬的活兒吧。”

霧桐搖了搖頭,“我不識字也不會算術,當初老鸨不讓教書先生們教我。”

“為什麽?要能吟詩作對的話,不是客路更廣嗎?”卿如仕有點不解地問道。

“老鸨說我長得一副只會勾搭人的狐貍精樣,不适合走文雅詩賦的路線。”說到這,霧桐不甘地撅了撅嘴。

(居然還有這麽奇怪的邏輯,盼香閣老鸨的思維還真是與衆不同。)

卿如仕苦笑着想。

“你有沒有興趣跟我學學?”他将胳膊肘抵在腿上,托着下巴向霧桐問道。

“他不是這塊料,你就別為難他了。”門外傳來了緣央的聲音。方才他從裘烈行口中得知卿如仕來了,于是也來到霧桐的卧房。

緣央走近霧桐的書案,卻發現,這幅畫雖不是佳作,但對于從沒碰過畫筆的人來講,能畫到這程度,也實在是難得。

看到這,他微微皺眉,想不到霧桐在這方面也确實有那麽點天賦,“跳舞不行了,倒趕着去當畫師了?”

“你懂什麽!”霧桐不服氣地說道,“我已經想好了,腿斷了,不能跳舞了,那我就畫畫呗!要是手也斷了,我就給人唱歌;嗓子啞了,我就去給人鑒寶。人說世上三百六十行,我就不信沒有一行是行得通的。”突然間,他高傲地叉起腰,略擡首望向坐在床上的卿如仕,“喂,你剛說的可是真的?我可以跟你學記賬和算術嗎?”

“想學的話,你就甭客氣!”卿如仕道,“你要有精力,還可以跟我學識字,反正接下來這一個月,我閑着也是閑着。”

看過緣央和霧桐,卿如仕便離開了霧桐的卧房,回到內院找裘烈行聊天去了。

打從踏入骰柏院開始,他便覺得有些奇怪——緣央和霧桐明明才剛來這裏沒多久,這院裏哪兒來的這麽多人手?還丫鬟啊小厮的一個不少。

“呵,就知道你會看出異端,”裘烈行輕笑了一聲,“住在附近的景大爺覺得緣央與自己的亡妻周氏很像,所以就從景府給緣央調來了一些丫鬟和小厮。”

“哦?”卿如仕有點好奇了,“怎麽個相似法?”

“聽說景大爺的亡妻周氏,生前個性沉靜但又很講義氣。更重要的是,她雖出身貧寒,卻不甘平庸,”裘烈行娓娓道來,“周氏剛嫁與景大爺那時,景府大有沒落之勢,可周氏并沒有把其他世家的嘲諷和挖苦放在眼裏,精心為景府策劃了發展之道,這才讓景府免于沒落。”突然間,他的眼神中帶着點自豪,“當初我替你去盼香閣贖緣央時,他明知霧桐再不能跳舞,以後必定會成為累贅,但還是心底一軟,懇求我将霧桐也贖出來;況且,緣央雖在盼香閣當頭牌,卻一心認為自己與其他小倌不同,不願與他們同流合污。這份忠義和不甘平庸之氣,實在是與生前的周氏再相似不過了。”

卿如仕聽着裘烈行的敘述,總覺得有點匪夷所思,但又說不出具體匪夷所思在哪。

“其實吧,”裘烈行過了不久,又開口道,“我覺得緣央不只與周氏相似,他與你那位尚瑣離公子也有點相似,不是嗎?”

“緣央和玉笙?哪裏像了?”卿如仕納悶道。

“他們都淡然而內斂,但偶然間也會嘴巴一毒,把咱倆都堵得無話可說。”裘烈行說着說着就笑了幾聲。

“我反倒覺得玉笙和霧桐挺像的。”

裘烈行聞言一愣:“尚公子和霧桐?他們從個性上就已南轅北轍了,相似之處究竟在哪兒?”

“嗯……”卿如仕想了想,他就是覺得尚瑣離和霧桐本質上是一類人,但要具體說哪裏像,還真有點難解釋,“……他們……眼睛不就很像嗎?”

裘烈行失笑。

(兩個人相似還是相反,可不得從人格上進行對比嗎?雙成怎将外貌當成了基準。)

“你覺得他們像,那便像吧。”裘烈行說,“但霧桐的嘴巴要毒起來,可真是誰也攔不住。相較之下,我還是更欣賞講話懂分寸的緣央。”

X.

蕭定是與卿如仕一道來骰柏院的,只是那三人聊天時,他一直站在門外。等了好久,見卿如仕出來了,他才順勢鑽進房裏。

“你臉上這道疤怎麽來的?”蕭定将臉靠近霧桐,好像那道傷疤是什麽新奇的玩意兒似的。

“被某個變态客人給傷着了,這不,還把右腿給搭上了。”霧桐又是無奈又是憤慨,一邊雙手交叉抱胸,一邊回答蕭定。

“這不就是道小傷嘛,你們老鸨怎麽不叫大夫來治?”

“誰說沒找大夫?”霧桐說,“老鸨請了天壇一位很有名的大夫,可他也拿這傷疤沒轍,只能用草藥替我止住傷勢。你別看這道疤還留在臉上,它已經比一開始時好多了。”

蕭定一副嗤之以鼻的樣子,“看來祥鳳境內,庸醫一堆啊,京城天壇的有名大夫,連這點小傷都治不好?”随後,他一擡首,胸有成竹地盯着霧桐,“我要說能替你把這道疤搞沒掉,你信不信?小爺我可是從碧天堂裏出來的,雖然正行是習武,但從小跟着師父,也沒少接觸藥材。”

(管你信不信,小爺我正想露一手。)

霧桐盯着他,似乎有點兒遲疑,因為蕭定怎麽看怎麽不靠譜,“你這話當真?”

突然,他用餘光瞥見緣央,發現後者似乎在向他打眼神。只一瞬,他便會意了,緣央這是在提醒他:趁這個難得的機會,快問問蕭定,能不能連着他的腿一起治好。

“你有沒有學過有關筋骨的醫術?”霧桐問,“如果能連着我的右腿一起治好,那就再好不過了。”

“你這人可真不懂得客氣,幫你呢還這麽多要求。”蕭定略顯鄙夷地笑罵道,“來來來,腿伸出來,讓我瞧瞧。”

蕭定将霧桐右腿上的傷勢仔細地查看了一番,只見他眉頭緊皺,而後搖了搖頭,“有點難辦,你要想治好這腿,沒準得去求師父他老人家。”

霧桐擺了擺手:“治不好就治不好吧,反正也不是什麽太要緊的事。”他這話說得輕巧,只有一旁的緣央聽出了話語間的苦澀。

霧桐練了近十年的舞蹈,迎客當晚更是一舞傾城,可這衆星拱辰般的快活日子,卻在一夜之間,被蔣飛馳毀于一旦。

這還不夠,臉和腿被毀後,第二日老鸨便硬是拉着他一起,趕到蔣府,讓他下跪向蔣飛馳道歉,懇求後者開恩,大人不記小人過。誰讓眼前的人是權貴子弟,可他霧桐只是個下賤的男妓?

當日,霧桐回到盼香閣後,就是遇上緣央也懶得鬥嘴了,直接便是一句“好好的人,還得分個三六九等的!他蔣飛馳的腿,恐怕還不如我一個小倌靈活!”,緣央隐約記得,霧桐罵出這句話時,還帶着些許哭腔。那時他還懷疑自己聽錯了,不然,以霧桐的性子,又怎麽會在自己面前哭?

蕭定交代霧桐道:“在臉上傷疤好徹底之前,最好不要進廚房。你實在要進,也得小心着來。哦,別忘了,千萬別碰辣椒之類的刺激物!不然,傷疤惡化成什麽樣,我可就不敢保證了。”

而後,他別過緣央和霧桐,離開了卧房,又行至內院尋找卿如仕,一同離開了骰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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