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那女人,有毒

那女人,有毒

那日白餘生特地起早,其實一夜不曾合眼。她為自己置了身好看的衣裳,檀色嬌嫩,稱的膚質愈發白皙動人,她對着銅鏡打理自己一頭濃密的長發,做人以來,她唯獨對這一頭如瀑長發愛到極致。每每身姿搖曳,也帶着一頭長發宛若風浪起伏,如她昔日穿梭在林間最自由不過的樣子。

一路經過江南水鄉的幽靜小巷,雨季剛過,青苔磐恒在牆角地皮之上,斑駁的綠意讓人眼中也泛起濕意。

她行在其間,是這江南水鄉極其婀娜的窈窕女子,裙裳如風裏的飛雪般輕輕地悠揚。

橋下圍着熟人,她便也走了過去,原是有人掉了大魚惹來了圍觀,紅色的大鯉魚嘴裏仍叼着魚鈎,血跡順着流出嘴角,卻使勁撲騰着尾巴,她見那小家夥睜得圓鼓鼓地眼在人群中一眼鎖定了她,驚愕之後是求救的信號。

她佯裝聽不懂的模樣,也瞪大眼回望,她看見那魚使勁地吐了個泡泡,随即一眼絕望。

她惡趣味散去,嘴角多了一絲笑容,自手腕處取下一串瑩白的珍珠鏈子,這還是她從前與荷塘裏的蚌精打賭贏來的,在手心抛棄複有接住,正欲開口,誰知道青衫一角劃過她的手背,癢癢的,她轉頭,看見清麗的側臉,“大哥,我買下它吧。”

那聲音同那日在臺上的唱腔并不相同,微低,淡淡的,沒有臺上的婉轉多情,卻也是真的動聽。

“這不是長慶班的萱姑娘麽?好巧,你喜歡這錦鯉盡管拿了去便是。”

許萱聞言,面上神情依舊淡淡的,也沒有一絲感激的笑容,微微點頭,伸出手卻接那已經有些奄奄的魚,然後道謝,“多謝。”

轉過身離去的時間沒有擡眼望誰,仿若沒有人曾入她的眼。

清清冷冷的人,或者,趨向冷漠了。

白餘生腳下便不自覺地跟随了上去。

她見那一身青衫的背影走過街頭,穿過巷尾,腳步很快,但輕盈無比,卻絲毫不同于那日臺上的步伐,而是步步果決,冷毅,背影筆直細長,仿若又看到舊時那條與自己形影不離的小青蛇。

許萱一路趕到近郊,站在一處小溪,揚手向着溪水一抛。

白餘生閉了閉眼,忍不住從她身後蹿出來取笑,“你這是救它還是害它?它沒被人下肚,卻被你摔死了多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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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萱轉過身來,目光在她身上停頓了片刻,絲毫沒有波瀾,随即邁開步子往回走。

白餘生對她本就滿心歡喜,絲毫不見猶豫地跟了上去。

“你還認得我嗎?”

許萱停下來望着她,似在仔細回想,随即搖首。

白餘生聞言失望,轉瞬又亮着雙眼,“你确實不識得我如今這個樣子,畢竟……”她目光閃過一絲傷感,繼而開口,“那你來人間多久了?”

聞言許萱面上更是疑惑,看她的神色透出一絲古怪來,并未作答。

“我是說,你……”白餘生伸出雙手按着許萱的身形比劃了一番,“你變成"人"的樣子,多久了?”

許萱眼中迷惑更深,眼見時候不早,并不想與眼前的女子過多糾纏,随即繞開她離開。

白餘生自然不會這樣放棄,她立刻便追了下去。

“不管你做了多久的人,以後我還是你姐姐,青兒,快,叫聲姐姐聽聽,你不曉得,從前我就盼着你這樣叫我。”

“……”

“你做什麽要叫許萱,你是我的妹妹,你叫許仙哥哥,那往後我與他成了親,你就是我的……”

許萱停下腳步,白餘生見她停下來,便也停下來笑眯眯地望着她。

“我沒有見過你,從未認識你。”

“我是你白蛇姐姐啊。”

“白佘?”

“啊,對。”

“不認識。”

白餘生怔怔地望着撇下自己已經快步離去的青色背影,一臉莫名。

昔日的小青蛇不認得她了嗎?因為是人的樣子就完全認不出了嗎?

想到此處,她不由得踮起腳尖,朝着那快要消失的背影喊道“小青——我可以變成蛇的樣子,這樣你就想起我了!”

那身影頓了頓,反是走的更快,急于擺脫這身後的世界。

拐過巷口,感覺身後的人沒有再追上來,許萱才慢下腳步。

她長嘆一聲,擡眸望向天際,眸光流轉,點點斑駁很快消匿。

像是陳年的舊傷被人忽的撕開,拉扯着掙紮愈合的皮肉,露出的內裏鮮血淋漓,不腐爛也不肯好好愈合。

自懂得一點人事以來便驚覺自己與旁人不同。

她心中因此藏着無數隐秘,她知道不能說。

一旦說出來,她将失去這一切,盡管她從不沉迷這一切。

可這世間總得有一個歸宿給她。

她第一次發覺自己與人不一樣,是在某個夜晚,她尚是個孩童,她不愛穿鞋,不愛穿衣,但為了讨得養父母的開心,才乖巧地照做。

可真事實的她應該是什麽樣子呢?

她喜歡□□着皮膚,在草叢中翻滾,泥土的芬芳,草木的清香深入骨髓地讓她眷念,仿若她生于那裏。

那個螢火蟲在林間穿梭的夜晚,她一個人偷偷地溜了出去,在林間,蛙鳴蟲唱,她顫抖着雙手一件件脫下身上的衣物,樹葉劃破她的皮膚,她只覺得快意酣暢,蟲蟻靠近,她覺得食欲難擋,叫下有蛇爬行,那冰涼的身軀擦過她的腳尖,她卷曲着腳趾,眼中滾下淚來。

她想在林間生,在林間死。

……

可她終又回到人間。

這一切她辛苦壓抑掩藏,可就在今日,那女子,她唐突而來,似要剝開她身上的件件衣衫。

叫她害怕不安。

又隐隐興奮莫名。

那個叫白蛇的女人,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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