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緣
許萱微挑着眉,盈盈明眸望着那臺上正呀呀學着唱腔的女人,她身段極美,舉手投足間無不風情萬種,她轉身的剎那便對上許萱的視線,分明可見那眼眸中的笑意和玩弄。
許萱輕輕放下手中的布簾轉過身去。
白餘生自臺上下來,教她唱戲的是這長慶班的副班主,許仙他娘。她會來學戲不過也是為了那兩人,如今許仙去了書院,許萱又不知去了哪裏,她實在是毫無興致。基本功的身段唱腔每日都在重複,她總是面上挂着笑意,心中藏着煩悶,一本正經又實在懶懶散散地學着。
盡管如此,但旁人看來,她很認真,效果也很好。
也曾央求讓許萱教她往後的,卻被那人一本正經地拒絕。
她總覺得許萱躲她,沒有緣由地,就是不願同她親近。
許萱一面點頭應着身後玲珑即将離去的囑咐,面上沒有不舍,心中更沒有,她從來不與人親近,故而不懂得傷別離這複雜的情感,一面撩開布簾就要進到內室。
布簾一角翻起,屋內那人一身白色裏衣緩緩自後出來,衣料貼合地覆住凹凸有致的身軀,她微散着發,正煩悶地扯着頭上的珠釵步搖。
一時四目相對,一雙眼去了煩躁,多了似欣喜,一雙眼少了淡漠,顯了些許驚豔。
珠釵自發梢滑落砸到地上,發出聲響,刺耳突兀,打破了尴尬的沉靜。
許萱別過眼,微側着身軀進來,随即轉過身放下身後的簾子,仔細掩去縫隙。随後沉默地到了自己的妝臺跟前。這本是班裏為蹬臺的人準備的內室,各自皆分了張妝臺,妝臺旁立着個木櫃子裝些私人物品。她雖是許班主的養女,也并未有什麽特殊對待。
身後那人的目光自她進來後便一直絞在她身上,她端坐在妝臺前,并不言語,也不去在意那道火熱的目光。
白餘生過了許久才彎腰去撿地上的珠釵,然後繼續先前沒做完的事努力地撕扯頭上的物什。
當然,目光依舊不曾自那道身影上移開。
頭飾繁複,逐漸地失去了耐性,手上的力氣便越來越大,頭皮被撕扯的痛楚讓她驚呼出聲來,她為此煩悶得跺了跺腳腳,口中抱怨“我讨厭這勞什子步搖!”
一雙手的指尖穿過腦後,努力地理着,顯然那珠釵和發絲纏到了一起,形成了死結,她如何掙紮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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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雙清涼的手蓋上她的手背,自她手中抽走她的發絲和珠釵。
許萱站在她身後,鼻息噴在她的頭頂,她瞧不見這女子的面容神情,可她二人貼的極近,呼吸間都是冷冽帶着濕意的香氣。
那珠釵被輕放在白餘生跟前的妝臺上,被營救的發絲因一把木梳一梳到底。
“許萱,我唱戲好聽嗎?”
頭頂的手很快有了停頓,連帶着腦後的呼吸也是,變得斷續。
良久,她回,“嗯。”
“許萱,我們是真的認識,你再仔細想想。”
最後一件飾品被取下放置在妝臺上,冰涼的指尖穿過那一頭濃密的發,直到那發絲縷縷回歸柔順如同主人此刻惬意放松的心情。
“白姑娘,在此之前,我是真的從未見過你。”
她撇下這句話便要撩開布簾出去,卻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那手力氣極大掰過她整個身軀使得二人不得不面對面。
白餘生擡手比劃道:“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只有這麽長……全身綠綠的,你那時候年紀尚小……”
她話未說完卻被許萱的笑聲打斷,只見面前這人擡手反握住她的手,含着笑意開口:“白姑娘,人怎麽能用長短形容呢?況且……”搖搖頭,露出顯有的溫和,也試着她先前那般比劃,“這麽長……那是指尚在襁褓之中吧?那樣的話,我自然不記得了。”
“你……”
“萱姑娘,班主請你過去!”
白餘生來不及說完,便看見她匆忙轉身撩開布簾出去,身上的青色衣裙與布簾一角勾勒出糾纏的弧度。
白餘生怔怔地立在原地,眸中充斥着苦惱,心中卻滿是不甘。
與此同時外頭似乎想起熟悉的男聲,她眉眼間募地一陣喜色,匆忙扯了件外衫穿在身上又轉身對着銅鏡理了理頭發,才驚覺頭發經過許萱的手,早已經十分柔順整潔了。
她望着鏡中自己眉目如畫,五官絕美,那一雙茶色眼眸裏三分喜色,一份春意,剩餘的六分竟還是灰白的寂寞。
頓時熱情去了大半。
直到外頭傳來男子刻意壓着嗓子的咳嗽聲“白姑娘,我是許仙,你……我……”
她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褶皺,然後走向布簾。
男子一身牙色,帶着四方平定巾,應是剛從書院回來,額上尚有汗跡,面上急切又踟蹰。
“許仙。”
“白姑娘,我聽我娘說,你要在長慶班學戲,還簽下活契,以後要蹬臺?”
他一口氣說完便盯着白餘生,生怕錯過她面上的一絲情緒,卻只見她笑的極淡又夾帶着點兒天生的妩媚多情,讓他的心猛一縮緊。
像是一只無形的手,在那心上一抓一放般的難受。
她指着不遠某處道,“我以後就住那間房裏。”
心中補充了沒說完的半句:許萱的隔壁。
許仙聞言露出一臉笑容,那笑容極其晃眼,要比平日放大百倍,白餘生瞧着有些不解,但心中又安慰自己人類本就極易滿足,因着些許小事開懷大笑也不足為奇。
“哈……”他笑着一時不知自己要說些什麽,只顧自傻笑,“我……我實在是……”
說着又停頓着搖搖頭,“我去看看萱兒,順帶知會她一聲,往後你若有什麽事,我若不在,找我妹妹萱兒也是一樣的。”
白餘生點點頭,“她是我妹妹。”
許仙聞言一怔,随即臉上閃過紅暈,然後快速地轉身,“告辭。”
白餘生目送男子冒失的模樣,只覺得有趣。
許萱上輩子就是她妹妹了,這也值得他這般雀躍麽?
人真的很……傻呢。
————分界線————
許萱低着頭握着筆極認真地寫着,紅紙上的字清秀端正,落筆收尾果決剛毅,絲毫不見遲疑。
頭頂上的聲音依舊沒有停歇過。
然而許仙對于她的情緒根本不曾發覺,依舊沉浸在自己滔滔不絕地喜悅中,“妹妹我和你說,白姑娘若有什麽需要,你一定要滿足她,我看……”
她嘆息一聲,皺了眉頭,臉上已是一副不耐,她擱下筆,“兄長,你渴不渴?”
許仙聞言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嘴唇,眼見茶水已經遞到了跟前,順手接過飲了口,“這是之前那蕭家公子送你的安溪鐵觀音?”
許萱點點頭。
“啊,真是好茶。”随即亮着雙眼,“妹妹,你分給我一些吧?我拿去給白姑娘嘗嘗!”
許萱眉宇間的煩悶更深了一分,她搖首,“不分。”
“好妹妹,你分給兄長一些吧?”
被他磨得煩了,她便索性問出了口,“兄長為什麽要讨好那白姑娘?”
“我……我是看白姑娘一個弱女子,人生地不熟,故而多加照顧了些罷了。”
許萱聞言一陣好笑,這位兄長自幼腼腆懦弱,一向是不大放的開的,這次倒是對那人上了十二分的心。
“我去取些來,你等着。”
她剛走了幾步又被他叫住,“妹妹,我想想,我送去白姑娘難免不好收,不如你拿去吧?”
許萱聞言一笑,打趣道,“我拿去,她又怎麽記得兄長的好?”
“我哪裏是要她記我的好,我是……”他瞪着雙眼,洩氣道,“算了,你送去吧,我回去讀書了。”
送他到門口,許萱在門前站着,直到視線內沒有人卻依舊保持那姿勢,一動不動。
她雙目遠望,視線落在高處圍牆外的的那顆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上。
那上頭的人一雙腿腳十分的柔軟,用着一種人類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姿勢纏繞在樹枝上,她腦後濃密的青絲搭在繁茂的枝葉上,一張瑩白的臉上唇色血紅,一雙眼豔麗妩媚,她的身姿細長柔軟得已叫人害怕,就這般不知望了許萱多久。
許萱再也邁不開腳步,她緩緩擡手覆住自己的左邊胸腔,那裏頭跳躍的心像是要竄出來一般。
她終于發現,那個人為什麽這樣叫她害怕了。
人間不會長出這樣媚骨天成的女子,人間不會有這樣能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女子。
她看上去更像一條有着人類容貌的大蟲。
可是,這一切太過荒唐。
白餘生遠遠與她對望,自然看見她眼中的驚訝,惶恐,不安,否決……
可是更多的時候她看到的是許萱的清爽、清澈,一雙眼內,沒有一絲雲翳和塵垢,真是個清水樣的人,可是她就是知道,她看到的這不該是是一張在塵世中蒙垢的清絕面容,這根本不是一個人類能擁有的。
這就是那年陪她跋山涉水的,在荒野嬉戲,在洞中取暖,在水中糾纏的不過一尺有餘,碧綠、蒼翠、幹淨動人的小青蛇。
一旦認定,就不能放手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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