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見到和尚就跑
秋風蕭瑟,幾日後落葉積了滿滿一地。
深秋已近尾聲,冬日要來了。
杭州的冬日潮濕陰冷,風如同摻雜着冰渣,侵入皮膚,刺入骨血,讓人苦不堪言。
隔壁的門窗近日開的越來越少了,除去每日在臺上那短暫地片刻見她強撐起精神咿咿呀呀,身段依舊柔軟無骨,可面上的魅意婉轉去了三分,一雙茶眸裏仿若布滿了昏暗,懶洋洋地無力。
自白餘生以讓人咋舌的速度出師後,變開始在長慶班蹬臺。
許萱便不再出演青衣了,青衣都給了白餘生,她成了小生,與那女子在臺上一來一往,一唱一和,便成了戲文裏的一對。
可臺下,許萱避她不及,起初她總是逗弄小狗兒般偏生纏着她,總在許萱不經意的瞬間突然出現,将她柔軟的身軀貼近,湊近她的面容,一遍遍喊着:小青,青兒。
每每總是讓許萱驚了一身莫名的汗,心中覺得寒冷恐懼,身體卻被汗水打濕了衣裙。
時間一日日過去,也依舊叫她無法自若地與白餘生在戲臺之外平和相處。
看到白餘生,她便管不住自己的雙腳,總想要逃。可她不能欺瞞自己,心中又滋生出隐晦的惆悵和不知名的複雜情緒來。
這幾日,那白姑娘才終算是消停了,可是為什麽心裏的感受這樣奇怪?
高興嗎?自然是沒有。
傷心失落?不,斷沒有這樣的道理。
許萱趴在床沿,半個修長的身軀探出窗外,一雙清澈的眸望向隔壁緊閉的門窗。
微弱的幾縷陽光投射在她平靜的面容上,長睫微閃,她垂眸望向自己攤開的雙手。
思緒又回到那日的黃昏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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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岸邊風浪一波接着一波,柳條一縷縷垂着,早已不見新綠,許萱立在下頭,透過秋水望向那蕩漾在上的輕輕小舟,仿若是風吹下的落葉,毫無輕重,搖晃着行進在其間。
她的兄長許仙竟然穿了一直珍藏的新衣,那是他生辰母親親手縫制,他便發誓要在往後高中時穿給父母親看的,錦衣長袍讓他清俊的面容愈發耐看,平添了幾分平日缺少的硬朗之氣,他面上的笑容,俨然是少年人陷入情愛的癡。
那女子不再是往日的一襲白紗裙了,一身水粉長衫披在身上,漆黑的發絲綢緞般搭在身後,形狀優美的肩骨恰如其分地被襯托得愈發妖嬈,額間點了朱砂,唇上用了紅,滿頭卻不見飾物,她總是每每在臺上下來帶着不耐和惱意去拆那些步搖金釵,想來是極其厭惡的,可越是這邊簡潔,越叫人無法忽略那絕無僅有的姿容姿色。
臨近船上的人,總不時也投以側目,眸中驚豔不已。
許仙臉上自豪極了。
可許萱遠遠地便能看見那張魅惑人心的面容下掩藏着怎樣的煩悶不耐。
她的食指抵着鬓角的動作,是在煩悶時常做的,她不說話一雙茶眸悠悠望着你時,便是她生了氣。
她雙腿微微卷曲地擱在小桌下,說明,她很不适。
許萱微抿着唇,拇指與食指稍一用力,折了枝柳條握在手上,遙遙望着,卻猜不出那人因何不開心。
她太過專注地關注那船,以至于有人走近身旁也不曾發覺。
直到一只手擦過她的肩骨,拈去那停在肩頭的一枚落葉,她驚地轉頭,映入視線的是一張帶笑的面容。
那笑面,三分暖,七分涼。
她腳下退步,拉開二人的距離,雙目漆黑,宛若湖水的底層。
“你怕什麽?”
“我沒有怕!”
他的話仿佛在一瞬激怒了許萱,她面上即刻換了幅極其冷淡的神情,一雙眼愈發漆黑冰涼。
那人笑出聲來,似乎極度委屈地無奈語氣,“你就是怕,你怕她還是怕我?”
随着他的所指許萱望去,白餘生不知何時已站在了船頭,迎風而立,衣裙飄揚,發絲飛舞,她卻覺得那面容下隐藏的情緒又添了幾分濃重。
許萱面上一熱,心中充斥着某種羞愧,煩悶愈發重,轉身便要拂袖而去。
卻被一雙極有力的手捉住了手腕,那人兩指搭上她的經脈,并未使力,她也覺得從頭到腳的寒意生了起來,她确實是怕。
怕這個穿着俗服的出家人。
這個認知叫她皺了眉,雙手握拳,心中的血液霎時沸騰,如臨大敵。
卻見那人笑意更大,他擡起另一只手,輕撫她的頸項随即移向脊椎輕輕地一敲,許萱瞳孔某得睜大,身軀已在顫抖。
“你這和尚好生無禮!”
許仙帶着怒意的喊聲拯救了她,那人緩緩收手,轉過身,身後的許萱強自撐着,那一刻死亡如泉水般湧來的感受讓她幾乎就要跌倒在地。
對生的渴望,對死的畏懼,在那一瞬格外清晰。
很快她便驚覺自己落入一個柔軟的懷抱,那人圈抱着她,手軟的雙手停在那處脊椎,輕撫,她湊近許萱的耳邊,二人面頰相貼,她呼出的氣息落在她的脖頸,先前因恐懼而起的戰栗便被另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代替。
她聲線極柔極輕,略微暗啞帶着後怕,“別怕,別怕。”
“哼,想不到出家人六根未盡,你可對得起那每日誦讀的佛主?”
“你乃出家人,不身穿□□,卻一身俗服,簡直是……簡直是不知廉恥!”
“你……”
許仙這讀書人,氣到極致也罵不出幾句痛癢的話來。
那人卻耐性十足地等他詞窮之際搖搖手,“愚蠢的書呆子,別再罵了,耳朵都要給你吵麻了。”言語間轉過身望着身後二人,白餘生将許萱推到身後,面容依舊是那般魅意惑人,卻難掩冷硬。
和尚搖搖頭,擡手撓了撓光凸的頭頂,那上頭黑漆漆的幾顆戒疤整齊的排列。
嘿嘿笑着“一青一白,倒甚是養眼。”
然後身軀變被身後的許仙一推,踉跄着退後幾步,“你這臭和尚,滿口渾話,快走!”
他聞言大聲笑着,果然背過身大步離去,一面還朝她們揮舞着手。
許萱身軀一怔,那只手差一點就要了她的命。
“蛇打七寸,蛇打三寸。既已做了人,你便仔細記。着要護好心髒,護好脊椎。”
那是頭一遭,許萱見到白餘生那般嚴肅的模樣,聽到那般嚴厲的語氣。
許萱想要反駁,對上她的一雙茶眸,卻終究說不出話來,而是反常地點頭。
許仙在身後,只道是妹妹受了驚吓,白姑娘在安撫,一時感動欣慰之餘又頗有些自豪。
許萱嘆息一聲,收回了回憶的思緒,自那日以後,那人便又和從前沒什麽不同了。
唯獨這幾日,愈發少見。
她可是病了?
似乎那門窗內的人感受到她的心意,在她來不及撤回的目光裏,一只白瓷般的手臂支起了窗木,盈盈秋眸魅意如初,望着她,學着她懶懶地趴着,手指微曲,托着下巴,與她對望。
“小青兒,你看什麽?”
那人言語柔軟,極盡撩撥之意。
“白姑娘做什麽一直叫我這個,我分明有名字。”
“唉。”那人嘆息一聲,帶點埋怨似的望向她,“你酷愛青色衣物,我這麽喊你不是甚好麽?”
原來如此麽?
“那我可要叫姑娘小白?姑娘姓白,也酷愛白衣白裙。”
“啐!”她聞言半惱,“你這沒大沒小的丫頭,你要叫我姐姐。”
許萱搖搖頭,一時好笑,也無從反駁。
過了半晌二人也不曾再開啓新的話題,只是幹對望着,許萱總是吃不消,臉薄紅了起來,那人卻癡癡笑着,揮動着手臂,望着自己飛舞的衣袖,“青兒,以後咱們在這人間生活,可一定要記得,遠離和尚。你不知,那日,你可吓死我了,所以咱們往後還是,見着和尚,就跑。”
許萱垂眸望着抓着床沿自己骨節分明的雙手,不曾回應。
那邊廂白餘生卻打了個哈欠,頭枕着窗木,合上眼,困極。
望她那副困倦的模樣,許萱控制不住腦中閃現的思緒,她想,是不是到了蛇冬眠的時候了?
但是轉瞬她便慘白着一張臉,忽的直起身軀,放下窗戶。
巨大的聲響只教那人微微皺了皺眉。
為什麽要想起蛇?
有些事情,她不該去想,也不能想。
只是白餘生管不了許萱的許多糾結了,她變得愈發嗜睡。
甚至不再進食,除去必須的蹬臺,她可以許久不出房門,繞是許仙如何焦急砸門她也不管不顧。
這般的舉動終究是惹人懷疑。
直到某日許仙又帶了那和尚回來,那人在夢中猛然驚起,蹿出房門,拽着許萱便跑。
口中還一面抱怨:“要死了,這和尚陰魂不散,青兒,我們還是快跑吧!”
許萱驚愕,卻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不曾拒絕,任由她牽着自己奔跑在寒風裏,寒風刮過面龐,也不覺得刺痛。
因為竟陷入某種隐秘的歡愉。
那日她們奔跑在風裏,穿過繁華的街市進入曠野,游蕩在林間,最終累極躺在光滑的岩石上,喘息不停。
“真好,像死了一樣的活着。”
白餘生聞言轉頭,望見不知何時暗下的夜幕中,身旁女子漆黑的眼眸,粉紅的唇,那樣的生動。
作者有話要說: 蛇打七寸,指心髒,三寸指脊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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