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厭煩透了
九月下,國子監放授衣假,為期一個月。
溫瀛又開始每日悶在院中念書,淩祈宴不傳召他,他也不來煩着淩祈宴,倆人已有大半個月未再見過。
淩祈宴鎮日裏無聊得很,又叫了張淵那夥人來府中開飲宴,吃喝玩樂。
這回這幫纨绔也帶了人來,都是國子監的學生,鄉試之後國子監裏新進了一批各地來的舉監、貢監,總有那麽些人是想走捷徑,主動湊上來與他們賣好的,這些纨绔向來來者不拒。
張淵湊到淩祈宴身邊,笑嘻嘻地與他介紹,這回他們帶了七八個人來,當中還有兩個舉人,其中一位更是吳州今科秋闱的亞元。
“吳州來的亞元?果真?”
淩祈宴聞言起了興致,吳州是科舉大州,前科和前前科的殿試狀元都出自吳州,能在吳州鄉試中拿到亞元者,必是将來會元、狀元的熱門人選,淩祈宴大約沒想到,這樣的人竟也跟着張淵這些人,來了他府上湊熱鬧。
“自然是真的,這還能诓殿下不成?”
張淵将人叫上來,指給淩祈宴看:“殿下,就是他了,這人名叫夏之行,年十七歲,吳州瓊縣人士,長得也還不錯,殿下覺着呢?”
被點名的那個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與淩祈宴行揖禮,淩祈宴晃着手中酒杯,漫不經心地打量面前之人。
身形颀長、唇紅齒白、面若好女,端的是位俏郎君。
淩祈宴眼中興味更濃:“你是吳州的亞元?如此高才不出意外明年會試必能高中,康莊大道就在眼前,怎也學着人動起了歪心思?你與這夥人玩,來本王的毓王府,想得到什麽?”
那人擡眼望向淩祈宴,鎮定道:“學生想投靠毓王殿下,學生聽聞這上京府的解元就是殿下府上門客,他做得學生自然也做得。”
淩祈宴笑着撇嘴:“是嗎?你可知那位解元郎在本王府上,都做了什麽?”
“只要能叫殿下高興,學生都願意做。”
張淵擠眉弄眼:“殿下,這位吳州亞元郎可比您府上那個知情識趣得多,您試試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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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試過?”淩祈宴睨向他。
張淵趕忙澄清:“那自然沒有,人也是有傲骨的,狀元之才怎肯随便委身于人,只有殿下您這樣的,人才看得上。”
“行了你,就你會說話,哄着本王玩兒吧。”
張淵觍着臉繼續奉承他:“怎會是哄着殿下玩,句句肺腑罷了。”
與張淵說笑一陣,淩祈宴轉眼瞧向那人:“果真想跟本王?”
對方目光炯然:“願為殿下鞍前馬後!”
淩祈宴沒有當下表态,依舊盯着他打量,片刻後神色忽然冷了些,倒了口酒進嘴裏,懶洋洋道:“夏之行是嗎?說實話吧,你到底打的什麽主意,本王不信你一個吳州來的亞元,會甘願投身本王。”
那夏之行握了握拳,與他道:“學生不想再過窮苦日子,想要依附着殿下圖得富貴安穩。”
像是沒想到他會這般坦蕩,淩祈宴又看向張淵,張淵點點頭,這小子确實就是個一心圖榮華富貴的。
淩祈宴聞言有些好笑,提醒那人:“你跟了本王,哪怕能求到一時的富貴安穩,只怕日後仕途不會太順暢。”
“學生不這麽想,若是靠着學生自己,哪怕能取中一甲,又或是二甲前列考取庶吉士入了翰林院,苦熬資歷也得熬個十數年,若是運氣不好外放去地方上做個知縣,更不知何時能出頭,跟了殿下,殿下若願意幫襯學生,學生的日子會好過許多,也能有更多的機會。”
這人大約不信淩祈宴是個在朝中毫無根基的,想要靠着他這位毓王殿下在最短時間內往上爬,他的心思倒也不難猜,先依附着淩祈宴,日後若有機會,他照樣能攀別的高枝,也必定會攀別的高枝,絕無可能在毓王府這一棵樹上吊死。
這樣的人并不少見,不擇手段汲汲營營,什麽都能出賣,只要最後能達目的就行。
淩祈宴聽明白了,懶得再多說,比起那個不知好歹、不識擡舉的窮秀才,這種将心思和目的都寫在臉上的,他反而看着更順眼些。
他毓王府門大開,有人願意投效,又合了他眼緣,他為何不要?
于是道:“你過來,幫本王倒酒。”
入夜,喝得酩酊大醉的一衆人告辭回去,那夏之行則被淩祈宴留了下來。
淩祈宴沒急着回房,依舊坐在原處,繼續讓夏之行給他倒酒。
這人看着文文弱弱的,酒量卻十分不錯,陪着淩祈宴酒沒少喝,臉上還無甚醉意,淡定如常。
淩祈宴卻早已上頭,歪着身子,一手支着腦袋,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你這人也有些意思,你可知本王這府上門客,都是如何伺候本王的?”
那夏之行低眉順眼道:“學生不懂的,殿下教學生就是了,學生什麽都願意做。”
淩祈宴啧啧笑,為了榮華富貴,竟願意做到這個地步,當真是人各有志。
他的手伸過去,撫了撫對方皙白的面頰,這夏之行确确實實長得不錯,雖不及溫瀛,但比起那個棺材臉,這人的順從顯然讓淩祈宴心中舒坦極了。
“你也住在國子監裏?”
“沒有,學生在書院附近租了個小院子,夜裏念書安靜些。”
“家裏當真窮苦?”
夏之行點點頭:“學生家裏是貧農,家中兄弟姐妹衆多,時常揭不開鍋,更別提供學生念書,小時候學生只能偷摸去學堂外趴窗戶口偷聽,後頭看學生天資不錯,才被學堂的老師允許進門去,若非學生功課好,下場考試一直名列前茅,靠着鄉鄰資助才能一直念到現在。”
又是個窮書生,淩祈宴心道,行吧,誰叫他毓王殿下菩薩心腸、悲天憫人。
“進了本王這毓王府,将本王伺候高興了,榮華富貴自然少不了你的,明日回去收拾了東西,來本王府上住吧,本王叫人給你收拾個單獨的院子出來。”
夏之行聞言面露喜色,連忙與他謝恩:“多謝殿下!”
淩祈宴被他的恭順之态取悅,還想再說些什麽,外邊忽然傳來腳步聲,他迷迷糊糊地擡眼望去,就見溫瀛走進來,沉着的臉上看不清楚表情,目光掠過他身側之人,定定看向他。
大半月不見,這人一來又是這副冷臉,淩祈宴十分不快,皺眉道:“你來做什麽?本王沒叫你來,誰準你擅自過來的?”
“殿下在做什麽?”溫瀛沉聲問。
“本王在喝酒,你是看不見嗎?”淩祈宴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滾下去,這裏不需要你。”
溫瀛沒動,面色更沉。
淩祈宴見之愈發不悅:“你聾了?本王叫你滾下去,別杵這裏礙着本王的眼!”
一旁的夏之行又倒了杯酒,遞到淩祈宴手邊,溫聲勸他:“殿下不必動怒,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因為不必要的人和事糟心。”
淩祈宴的神色緩和了些,看着他笑:“還是你知趣。”
他拿起酒杯,就要往嘴邊送,被溫瀛順走,當着他的面狠狠砸了。
杯子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淩祈宴瞬間沉了臉:“你做什麽?!”
“殿下醉了,不能再喝了。”溫瀛的語氣強硬,半步不讓。
淩祈宴頓時惱了:“本王喝不喝酒輪不到你來管!本王的話看來你是一個字都沒聽進耳朵裏?記住你自己的身份,不要一再挑戰本王的底線!”
“殿下還有所謂底線嗎?”
溫瀛陰着臉,像是極力在忍耐什麽,言語間帶着刺,譏諷淩祈宴。
一句話徹底激怒了淩祈宴,他一巴掌重重拍到酒案上,震得那些碗碟酒杯嘩啦作響,傾倒一片,再滾落地上。
夏之行将手邊一個倒了的酒壺扶起,低聲勸:“殿下息怒。”
淩祈宴怒瞪着溫瀛:“滾下去!”
溫瀛不為所動,冷聲再次提醒他:“殿下醉了,該回屋歇下了。”
“滾!”
沉默對峙片刻,溫瀛霍然上前,攥住淩祈宴的手腕将他從地上拖起來,淩祈宴身後下人大驚失色試圖阻攔,溫瀛冰冷的目光掃過去,竟叫這些人齊齊愣了一瞬,淩祈宴已被他攥入懷中,一個彎腰用力扛上肩。
淩祈宴拳打腳踢,破口大罵:“你這個畜生!你放開本王!本王要殺了你!本王一定要殺了你!”
溫瀛強硬地将他扛回屋中,直接扔上床。
“你敢!”淩祈宴雙目通紅,以為他又要像上回那樣對自己,怒不可遏,“你再敢碰本王一下,本王立刻叫人來将你拖出去,別以為你是舉人是解元本王就不敢動你,本王就算當真殺了你也沒人敢置喙!”
溫瀛眼中彌漫起血色,用力握緊拳,啞聲問他:“殿下又要收人進府中嗎?殿下既覺得丢臉覺得恥辱,為何還要收更多的人進府中?是不是只要能讓殿下得趣,無論是誰,殿下都願意舍身?殿下就這般不自愛?”
淩祈宴一陣氣血上湧,倏然起身,一巴掌扇上溫瀛的臉,咬牙切齒:“你給本王滾!”
臉上立時出現了一個鮮紅的手掌印,溫瀛往前一步,目光森冷,周身都是壓不住的鸷戾:“殿下除了一個滾字,還會說什麽?”
淩祈宴被他盯得不由心慌,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回過神愈是勃然大怒:“來人!”
江林幾人躬着身子進來,腦袋幾要低到地上去:“殿、殿下……”
淩祈宴瞪着溫瀛,咬着牙根狠聲下令:“将這人給本王拖下去!”
幾個持劍的王府護衛進門來,将人架住。
溫瀛依舊死死盯着他,淩祈宴冷笑:“你是當真不怕死嗎?”
溫瀛的神色中沒有絲毫懼意:“殿下要學生死,學生不敢不死。”
“那你就去死吧,拖下去!”
見淩祈宴像是要動真格的,江林趕忙出聲勸他:“殿下息怒,這人畢竟是今科解元,無數人都盯着的,若是死在了毓王府中,免不得惹人非議,悠悠之口難堵,陛下那裏,說不得都會親自過問,您三思啊!”
餘的下人紛紛附和:“殿下息怒,殿下三思!”
淩祈宴閉了閉眼,理智終于被拉回些許,狠狠瞪着到了這會兒看似依舊毫無悔意的溫瀛,這人壓根不怕死,他甚至吃定了自己不會當真要他死。
溫瀛黑沉幽深的雙眼始終盯着淩祈宴,那裏頭翻湧着淩祈宴看不懂,也不想看懂的東西。
淩祈宴忽然就覺得厭煩,厭煩了溫瀛這個人,更厭煩了被他以下犯上一再地欺壓。
他是堂堂毓王殿下,沒有誰敢這樣對他,這個人卻一次又一次地讓他沒臉,讓他覺得勢弱,甚至羞辱他,他厭惡透了這種感覺。
他确實不會當真要溫瀛死,哪怕氣到頭上,最多也不過是再打他一頓板子,可越是這樣,他心裏那口氣就越是難消。
他不是非這個人不可,不過是一件能讓他得趣的玩物而已,如今這人越了界線,讓他不滿、不高興、不痛快了,他又有什麽好舍不得的?
僵持半晌,淩祈宴深吸一口氣,示意那些護衛退下,回視溫瀛,平靜又漠然道:“你也退下去吧,今日之事到此為止,本王乏了,要歇下了。”
溫瀛深深看着面前的淩祈宴,眼裏的光一點一點黯下,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當憤怒都消退之後,他這個人在這位高高在上的毓王殿下眼中,從此就再不值一文。
淩祈宴這樣的人,心是焐不熱的。
沉默許久,溫瀛低下頭,告退出去。
屋子裏終于安靜下來,江林這才小心翼翼地湊上前:“殿、殿下,奴婢等伺候您安寝。”
淩祈宴疲憊“嗯”了一聲。
心不在焉地由着人伺候梳洗更衣,江林小聲提醒他那位夏舉人還在外頭候着,問他要如何安置,淩祈宴沒勁道:“給他安排個院子住下吧,沒事別來煩着本王。”
江林應下聲。
将人都揮退熄了燈,淩祈宴倒進床裏,瞪着眼睛望了片刻床頂房梁,翻過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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