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一場鬧劇

辰時。

溫瀛跟随靖王,走上興慶宮正殿前的石階。

他是第一回站在這裏,望向前方巍峨高大的宮殿,晨光映入眼底,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靜。

在門外稍等片刻,興慶宮的大太監出來,客氣地将靖王請進門,靖王回身叮囑溫瀛:“你在這裏先等一會,我進去與陛下說。”

溫瀛點點頭,沒有吭聲。

靖王拍了拍他肩膀,提步進門。

已是嚴冬時節,宮殿的檐瓦上覆着白雪,牆角有新梅探頭,花色映雪、雪裏融花,給這肅嚴莊重的宮殿添了些難得的溫和暖調。

站在興慶宮正殿前石階最高處往下看,好似立于雲端,俯視衆生、睥睨天下。

自前兩朝起,這裏就是歷代皇帝的寝殿,住在這裏的人,手握這個世上最至高無上的權力,受萬民敬仰膜拜,是人亦是神。

溫瀛凝視着下方,久久不動。

一開始,他只是想要出人頭地。

後來,他拼着一口氣,不懼生死,不顧一切地往上爬,為的是有朝一日位極人臣。

但是今日,當他站在這裏,他已十分确定,終有一日,他要在這裏,叫所有人、叫天下萬民都臣服于他。

既然有機會,他便絕不會将之放過。

半個時辰後,興慶宮的太監再次出來,将他請進去。

溫瀛進門,垂下眼,按着來之前靖王叮囑的,恭恭敬敬地跪下,與禦座上的那個人,行大禮:“臣溫瀛,叩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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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手微微打着顫,被靖王攙扶起身,走下去,顫聲道:“你擡起頭來,……給朕看看。”

溫瀛擡頭,目光依舊平靜,望向面前的皇帝。

皇帝死死盯着他打量,神色大恸。

這個人他三年前就見過,那時他親口口谕,将這人逐出國子監、革除功名,可他怎麽都沒想到,這個人其實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肉,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到今日才知道,他的兒子流落在外二十年,他到今日才終于知道!

“你解開上衣,讓朕看看你心口的那個胎記。”皇帝的嗓音沙啞,已然帶上了哽咽,還在竭力壓抑着。

溫瀛從容解開腰帶,将衣裳拉開,他的身上有大大小小在戰場上留下的傷疤,心口處那粒血痣卻突兀非常。

皇帝定定看着,終是淚流滿面,憤怒、悲痛、後悔、自責一齊湧上,叫他幾乎站不住。

只看這一處胎記,他就不再有任何懷疑。

這個人确确實實,就是他被人調換走的親生兒子。

靖王扶住皇帝手臂,低聲勸:“陛下保重。”

半日,皇帝才勉強平複住心緒,擦了眼淚,親手将溫瀛扶起,拍着他手背,深吸一氣,恨道:“這二十年,你受苦了,你放心,父皇定會為你讨個公道。”

靖王心頭大石落地,他皇兄這麽說,就是已然認了溫瀛這個兒子。

溫瀛的嘴唇動了動,靖王鼓勵地沖他點頭,溫瀛沉下心神,改了口:“……多謝父皇。”

将那些感傷之情壓下,皇帝的心神和理智徹底被滔天怒火占據,他是大成朝的皇帝,卻白白替人養了二十年的兒子!那個贗品占着他兒子的位置,享受了二十年的榮華富貴,他自己的親骨肉流落在外、幾經生死,父子相見卻不相認!何其可恨!

“來人!”皇帝的牙根咬得咯咯響,厲聲下令,“傳華英長公主進宮,讓她速将人帶來!去鳳儀宮請皇後立刻過來,再去毓王府,叫毓王即刻給朕進宮來!”

聽到“毓王”二字,溫瀛的眸光動了動,很快又不再起波瀾。

靖王欲言又止,到底沒直接跟皇帝說,那個偷換了孩子的村婦,就是當年那位那位鎮北侯府的雲氏女。

淩祈宴懶洋洋地走進興慶宮,他才剛起身,宮裏就急匆匆來人,火急火燎地說陛下召他即刻進宮,淩祈宴想想自己最近好像沒招惹誰,便沒怎麽當回事。

他沒想到的是,會有這麽多人在這裏等着他。

面色陰沉的皇帝、滿面難堪的靖王、神情複雜的長公主,和一臉莫名的沈氏,甚至還有那個三年不見、乍然出現的窮秀才!

淩祈宴倏然睜大雙眼,這小子怎會在這興慶宮裏?!

溫瀛擡眼看向他,神色晦暗,如同在打量他,眼神裏又像是隔着一層什麽。

淩祈宴心下莫名突突直跳。

沒等他開口問,皇帝陰着臉道:“人都到齊了,靖王,你與皇後他們說吧。”

淩祈宴和沈氏俱疑惑望向靖王,靖王清了清嗓子,簡明扼要地說了:“祈宴不是皇嫂您和陛下的孩子,當年您在冀州那山野中生下的孩子,被人給調包了,這個溫瀛才是您的孩子,事情我與長公主已确認過,這孩子身上有和先帝、陛下一模一樣的胎記,長公主派去冀州的人,也已将當年調換孩子的罪魁禍首押來,是當年收留您的那戶獵戶家中的妻子,她都已招認了,這會兒人就押在殿外,您和陛下可以親自審問。”

淩祈宴愕然愣在原地。

沈氏下意識地用帕子擋住口,好懸沒失聲尖叫出來,當下就紅了眼,身子搖搖欲墜,猛地看向溫瀛。

“……這是真的?這真的是真的?他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人調包了?”

沈氏的聲音打着顫,完全語不成調,靖王一嘆:“是真的。”

沈氏渾渾噩噩地走向溫瀛,顫抖着的手緩緩擡起,觸碰上溫瀛的面頰,哽咽問他:“你是我的孩子?你才是我的孩子?”

溫瀛的神情緊繃着,沒有出聲。

靖王小聲告訴沈氏:“這個孩子長得像先帝,他确确實實就是您和陛下的孩子。”

沈氏撐不住,掩面崩潰大哭。

好半日,被叫來卻被忽略了的淩祈宴艱難地張了張嘴,澀聲問:“他是皇帝的兒子,……那我呢?我是什麽?”

皇帝的臉色愈發陰冷,不待他說什麽,沈氏驟然轉身,盯着淩祈宴,眼中俱是恨入骨髓的殺意:“你還敢問你是什麽?!你以為你是什麽?!”

難怪,難怪她與這個畜生怎麽都親近不起來,難怪這個畜生一點不向着她,她就知道,她怎麽可能生出這麽個不孝不悌、又毫無出息的畜生來!原來他壓根就不是她的兒子!

沒給淩祈宴再說的機會,沈氏咬牙切齒地吩咐人:“将那個賤婦押進來!本宮要親自審問她!”

殿外很快傳來腳步聲,淩祈宴木愣愣地回身看去,一身灰撲撲的布衣、披頭散發的婦人被人押進來,被按跪在地上。

她擡起頭,漠然地環視一圈殿中衆人,對上皇帝震驚錯愕的目光,冷笑一聲,又很快移開,最後看向站在角落裏慘白着臉的淩祈宴,眼中多了複雜打量之色。

“是你!竟然是你!!”

沈氏終于失控尖叫出聲,怒到極致,整張臉都已扭曲,恨不能撲上去撕碎了跪在地上的雲氏。

雲氏輕蔑地睨她一眼:“是我又如何?沈如玉,你這些年過得很得意嗎?替別人養兒子的滋味如何?”

“你怎麽敢!你怎麽敢!!你這個賤人!賤人!!!”

沈氏歇斯底裏地叱罵,雲氏只是笑,沈氏越是憤怒,她便笑得越是得意開懷。

“你有工夫罵我,不如反思反思自己為何這麽蠢,輕易叫我換了孩子,這是老天爺看不過眼我這麽可憐,眷顧我給我的機會,連老天爺都在幫我!”

這段封存二十年的往事,要不是如今被揭出來,她自己都快忘了,但看着這些人這般痛苦憤怒,雲氏才覺得暢快極了,當真是報應不爽。

當年,沈氏帶着她的婢女狼狽而來時,雲氏自己也即将臨盆,輕易不出門,在窗戶縫裏看到沈氏出現,她如死灰般的心,才再一次被怒火點燃,想起自己遭遇的這種種苦難,恨得幾欲滴血。

那個夜裏她們同時發作,她的孩子很快生下,沈氏比她多熬了大半日,早産下孩子一眼未看就昏厥過去,婢女忙着照顧沈氏,壓根顧不上孩子。

給她們接生的是溫獵戶的嬸娘,之後也是那位嬸娘幫忙照顧她們,沈氏一直昏迷不醒,孩子餓得直哭,嬸娘将沈氏的孩子抱來給雲氏,讓她幫着奶孩子。

幾乎就在接過孩子的那一個瞬間,雲氏就下定了決心,将兩個孩子調換了。

沈氏昏迷一日一夜,被從村裏請來的大夫用草藥灌醒,孩子遞回她手裏時,已成了另外一個,沒有任何人察覺。

之後那一個月,兩個産婦各自在不同的屋子裏坐月子,始終未打過照面,雲氏喂養着兩個孩子,直到靖王帶人找來。

沈氏的那個婢女倒是來雲氏屋裏接送過幾回孩子,但雲氏那時剛生産完,灰頭土臉的,穿的又是粗布麻衣,半點看不出昔年上京貴女的影子,雖長相出衆讓那丫鬟暗自嘀咕了幾句,也沒多想。

她不認識雲氏,她從前只是沈氏身邊的一個低等丫鬟,沈氏去與別府的小娘子交際時,輪不上她跟着,所以她沒見過雲氏,這回是運氣好,活到了最後,護着沈氏逃來這山野之中。

直到她們被人接走,都始終沒有發現,孩子早已被人調換了。

聽到雲氏幾近瘋癫的笑聲,皇帝終于從驚愕中找回神智,看向雲氏的眼中翻湧起無數複雜情緒。

曾經這個女子是他心頭朱砂痣,是他念念不忘的刻骨銘心,他曾無數次自責當年沒有保護好她,他以為她早就香消玉殒,日日夜夜地念着她,為她厚葬,為她請高僧做法事,為她點長明燈,為她誦經祈福。

可她其實還活着,她不但活着,還将他的孩子偷走,成了這般瘋癫冷血、不可理喻的瘋子。

今日的雲氏,早沒了當年豔冠上京的傾國之色,雖依舊是漂亮的,但已泯然衆人,變得庸俗不堪,嘴角那猙獰的笑,更是叫她面目可憎。

皇帝看看她,仿佛藏在心底多年的那個影子,就這麽在這個瞬間,煙消雲散了。

“你為何,要換了朕的孩子?”

皇帝的聲音冰冷,不複半分當年的溫情。

雲氏的笑聲一滞,被皇帝的眼神刺痛,陡然拔高聲音,激動道:“我為何要換你的孩子?!我當然是要報複你!你這個少情寡義的薄幸人,你欠我的!都是你欠我的!我才該是皇後!我的孩子才該是太子!當年我父兄、我鎮北侯府滿門皆因你獲罪!你害死了我全家!你抛棄我!你這輩子都欠我的!”

“朕登基後不久,就已替鎮北侯府平反,也讓你的那些姊妹恢複了身份,朕派人去找過你,朕不欠你的。”皇帝壓着滿腔怒氣,冷聲提醒她。

雲氏癫狂大笑:“好一個恢複身份,好一個派人找過我!我父兄的命!我鎮北侯府滿門男丁的命!我自缢了的祖母和母親的命,你能還給我嗎?!你找你的皇後和兒子找得到,為何找我卻找不到?!我被人擄去山匪窩,暗無天日地過了這麽多年,被折磨得快死時,你在哪裏?!”

皇帝面色鐵青,鎮北侯府确實是代他受過,那時他在邊境領兵,被二皇子一派的人設計構陷,那場戰役讓朝廷兵馬損失慘重,鎮北侯主動替他攬下罪責,原也只是革職就能過去的事情,偏在二皇子一派的精心設計下,最後鎮北侯府被栽上通敵叛國的罪名,滿門男丁斬盡,他趕回京時,事情已成定局。

雖登基後不久,他就已替鎮北侯府平反,還回府邸,将那些充為官奴的女眷放回,還允了她們收養雲氏旁系的男孩承襲爵位,可到底,鎮北侯府逢此大難,确确實實是因為他。

他也确實派人去找過雲氏,但只找回來一具面無全非的屍身。

陷入瘋癫中的不只雲氏一個,還有沈氏,她一步上前去,用力一巴掌扇在雲氏臉上,怒叱道:“你還想回來?你憑什麽回來?!你早已嫁做人婦,給別人生了孩子,你憑什麽還敢回來?!陛下派出去的人沒找着你,實話告訴你,是本宮叫人弄了具屍體給他們,設法讓他們以為那是你!本宮就是要你死在外頭!這輩子都別想回來跟本宮争跟本宮搶!”

雲氏的臉上立時浮起一個鮮豔的手掌印,她擡起手狠狠一抹,啐沈氏:“我過得不好,你也別想過得好!你活該!若不是你自己作孽容不下我,你兒子說不定也早回來了,這就是報應!報應!活該你白替我養兒子!你以為我為何不直接掐死你兒子?我就是要他活着受罪!我要他從小就做個山野村夫,一輩子都過苦日子!這就是你們最大的報應!!”

沈氏恨得幾欲嘔血,還要打雲氏,被靖王趕緊叫人拉開,雲氏又開始笑,淚流了滿面,一邊哭一邊笑,眼中恨意與暢快交替翻湧。

“你也不必說的自己就有那般委屈,”一直沒怎麽說過話的長公主突然冷聲開口,斥責雲氏,“當年靖王帶人去找皇後她們時,你若真想回來,大可以現身求靖王将你帶回來,可那時你已嫁了人生了孩子,你怕陛下嫌棄你、不肯再要你,再加上你換了孩子心虛,不敢出來,我有說錯嗎?”

不待雲氏反駁,長公主又輕蔑道:“可你還是不甘心,也不安分,沒過多久,聽聞陛下替你鎮北侯府平了反,你便毫不猶豫地抛夫棄子,靖王留給你們的銀錢,你一分未給丈夫和孩子留,全部卷走了,你的心腸何其之狠!”

“你想獨自一人回京來,不叫人知道你嫁過人生過孩子,你便可以利用陛下的愧疚入後宮,陛下少不得會給你封個貴妃,将來說不定還能取皇後而代之,你那被換給皇後的親生子,也可以搶回去自己養,你不就是打着這樣的算盤嗎?”

“可惜你天生沒那個命,在回京的路上又遇上山匪,被劫去山匪窩,從此再不得自由,這回若非我派人去查當年之事,順手解救了你,你只怕到死都出不了那山匪窩,可這與陛下何幹?都是你咎由自取罷了。”

“你若是不那麽愚昧,不換了陛下的兒子,在平反之後帶着丈夫兒子一起回京,陛下必會補償你,你丈夫說不得還能謀個一官半職,又有鎮北侯府這個後盾在,你也能富貴無憂一輩子,你過成如今這樣,能怨得了誰?”

“你胡說八道!”雲氏尖叫出聲,憤而打斷長公主,“我沒有!都是你們的錯!是你們欠我的!你們活該!活該!!”

被長公主一句一句戳穿,雲氏已徹底惱羞成怒,聲嘶力竭地咒罵,咒罵皇帝、咒罵皇後,咒罵他們所有人。

淩祈宴麻木地看着眼前這場鬧劇,雲氏的瘋言瘋語他一個字都已聽不清,腦子裏不斷嗡嗡作響,所有人的面貌似都已變得模糊,最後唯一看清楚的,只有站在皇帝身邊的溫瀛望向他時,那雙黑沉無言的眼睛。

“夠了!”

突然出現的聲音,突兀地闖進大殿中,衆人循聲望去,緊擰着眉的太後被惜華攙扶進來,視線緩緩轉過一圈,沉聲問皇帝:“發生了何事,你們都在這裏,為何不與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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