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該還回來

入夜。

從顯安侯府出來,淩祈宴有些喝多了,被下人攙扶着坐上車,抱着痰盂吐了個幹淨。

江林給他拍背,小聲勸他:“殿下,以後還是少喝些酒吧……”

淩祈宴迷迷糊糊地想着,從前好似有個膽大包天的窮秀才,敢在他喝高之後冷言冷語地訓斥他,一點面子不給他留,總叫他不痛快,但那個窮秀才會給他揉肚子,讓他舒服,偶爾哄哄他,也比其他那些個只會阿谀奉承的,有趣得多。

啧,怎麽又想起這個人了。

喝了江林遞過來的解酒蜂蜜水,淩祈宴緩過些勁來,倚着身後軟枕閉目養神。

他覺得沒勁透了。

昔日那些跟随他游手好閑、尋歡作樂的纨绔,随着年歲漸長,都被家裏拘着開始做正經事,輕易叫不出來。就連張淵也被他家中送去謀了個武職,收斂起那些不着調的性子,變得一本正經,如今還成了親。

今日這場喜宴過後,那厮就要帶着新婚妻子南下赴任,立誓要重振顯安侯府門楣。

唯淩祈宴,依舊是那個一事無成的閑王,如今的毓王府是越發的門庭冷清了。

他尋思着,一直待在這上京城裏,也确實沒什麽意思,不如早些去封地上,讓祖母幫他問父皇讨處景致好、風水好的地方,春日尋芳踏青、夏季泛舟游湖、金秋登高狩獵、嚴冬探梅賞雪,無人拘着,也再沒人看他不順眼,豈不快哉?

反正,他向來沒什麽大志向,能這麽逍逍遙遙過一輩子,哪怕當真是天煞孤星,好似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于是過兩日進宮請安時,淩祈宴順口就與太後提起這事,還自己選定了地方,說想去南邊,江南最好。

太後愣了半晌,漸紅了眼眶,她實在舍不得孫子。

三年前本就打算讓淩祈宴走,那會兒想的是等他成了親,有了家室,身邊有個伴,哪怕去了外頭,日子也不會太難過,可淩祈宴如今這樣,她哪裏放心這麽讓他離開。

“……真想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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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祈宴點頭:“反正早晚要走的,早些去早些适應也好。”

“南邊那麽遠,真去了南邊,再要回來就難了……”

眼見着太後就要抹眼淚,淩祈宴吓了一跳,連忙哄她:“祖母您別難過啊,我随口這麽說的,祖母舍不得我,那我再晚幾年再去就是。”

太後這兩年身子骨不好了,精神差了許多,時不時地就要病一場,淩祈宴再沒心沒肺,也不敢惹得她老人家過于傷心。

太後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心神平複了些:“是祖母想岔了,你若是真想去,倒也好,祖母老了,只怕護不了你幾年了,若是祖母不在了,我的宴兒可怎麽辦……”

淩祈宴聽着心裏頗不是滋味,低下聲音:“祖母一定會長命百歲,祖母要一直護着宴兒。”

太後摸摸他的臉,嘆道:“祖母只要活着一日,都會護着你,你是祖母的心肝,祖母不護着你還能護着誰?”

“嗯,我信祖母,祖母日後若是嫌這宮裏住着悶,就随我一快去封地上吧,我給祖母奉老。”淩祈宴高興說着,他才不管他父皇聽到會不會生氣。

“好、好,我跟宴兒去。”太後的臉上終于有了絲笑意,将她的乖孫孫摟入懷中。

哪怕淩祈宴說的是傻話,只要他有這份心,她也覺得寬慰無比。

從宮裏出來,淩祈宴實在無聊,沒着急回府,叫人駕着車,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四處轉。

不知不覺間轉到國子監附近,看到穿着國子監校服的學生在街邊買東西,淩祈宴的神色微微一頓,讓人停了車。

那幾個學生在店中挑選紙筆,淩祈宴不由想起當年那會兒,那窮秀才快考試了,自己陪他來這買東西時的情景。

淩祈宴想着,他就沒見過像那小子那樣實在不識擡舉之人,他毓王府裏什麽好東西沒有,那小子偏就不肯用,非要買這些平庸的。

跟驢一樣,冥頑不靈。

但凡性子不那麽倔,學着圓滑點會看人臉色,最後也不至落個革除功名的下場。

……不過那小子也真命硬,去塞外三年,竟混成了五品武将,如今也不知變成什麽樣了。

淩祈宴一時有些神思不屬,越想越不得勁,嗅到空氣裏隐約的甜香味,又朝外頭看了一眼,街對面有間蜜餞鋪子,生意看起來還挺好。

注意到他的眼神,江林笑問:“殿下想吃蜜餞果子嗎?奴婢去幫您買?”

一個“不”字到嘴邊轉了一圈,鬼使神差地咽回去,淩祈宴下颌微擡,江林會意,沒有假手他人,自己下去買了。

用油紙包着的蜜餞遞到淩祈宴面前,他撚了一塊扔進嘴裏,咀嚼兩下,酸甜适口,這麽久沒吃了,還挺好吃的。

當初那窮秀才給他買過好幾回這個,淩祈宴想着,其實那小子也不是當真一點不懂讨好他,就是太木讷了,脾氣又臭,總是馬屁拍到馬腿上,惹他不高興。

這麽想着,他忽然又覺得有些索然無味,都多久前的事了,還記着有什麽意思。

他果真被惜華那臭丫頭影響了,總是想那窮秀才做什麽,沒勁。

于是失了再吃這蜜餞的興致,喝口水潤了嗓子,淩祈宴閉起眼,随意擡了擡手指,吩咐:“回府吧。”

華英長公主府。

長公主面色鐵青地聽着心腹禀報去冀州查到的事情,恨得摔了手中茶盞:“她果真是這麽說的?那個女人現在在哪?”

“已經帶回來了,暫時押在莊子上,确實都招了,她好似瘋了一樣,一會哭一會笑,還問她兒子在哪裏,說想見一見。”

長公主咬牙切齒:“見兒子?!她倒是敢想!将她看牢了,千萬別又叫人跑了,等靖王回來,帶去陛下面前當面對質!”

如此荒唐之事,當真聞所未聞!

半個月前,長公主收到胞弟靖王寄來的私信,靖王在信中告訴了一件叫她驚詫萬分的事情。

他們皇兄的長子,她的那個大侄子,毓王淩祈宴,很大可能是個貍貓換太子的假皇子!

靖王在信中憂心忡忡,一再叮囑她務必派可信之人先去将事情查個清楚,茲事體大,她哪敢耽擱,當即派了自己的心腹手下前去冀州廣縣。

長公主提心吊膽半個月,今日派出去的人終于回來,禀報與她,淩祈宴他确确實實就是個假皇子,是當年收留皇後的那戶獵戶家的兒子,換孩子的是那獵戶的妻子,那個女人卻不是一般的山野村婦,而是當初那失蹤了的鎮北侯府的女兒,她皇兄曾經的未婚妻,雲氏女。

鎮北侯府敗落後,侯府女眷盡數被充為官奴,雲氏不甘淪落至此,買通了衙吏弄到路引偷逃出去,想要去投奔那會兒還在邊境領兵的皇帝,但她一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豈能走得遠,剛到冀州,就被人劫財劫色,抄家時偷藏在身上的金銀首飾全沒了,還失了身子。

雲氏幾近瘋癫,流落至下瑤村,被一位姓溫的獵戶所救。

再後頭她嫁給那溫獵戶,很快有了身孕,本也想就這麽在那小山村裏了度餘生,直到被丫鬟護着倉皇逃命而來的沈氏出現。

從前雲氏與沈氏還在閨中時,就不大對付,雲氏豔色絕倫,沈氏雖略遜一籌,但才情斐然,都是上京貴女中的佼佼者,自然什麽都要争比,在皇子選妃這事上,雲氏贏了沈氏,更是讓倆人結了梁子,但雲氏到底命不好,在成婚前兩個月,家中出事,她的際遇就此徹底天翻地覆,皇子妃的身份亦被沈氏取而代之,她卻淪落為山野村婦,看到沈氏雖狼狽,卻金尊玉貴,還懷着曾經與她盟誓過的男人的孩子,她如何能不怨、不恨。

只因為不甘心,又嫉恨沈氏,雲氏起了歹心,就這麽将兩個剛出生的孩子偷偷換了。

獵戶的兒子扶搖直上成了皇嫡長子,皇帝的親生子卻被打入泥淖,貧窮艱難地長大,被人誣陷斷了仕途,又被逼上戰場,從最低等的兵丁做起,若非那孩子自有真龍血脈庇護,只怕早已屍骨無存了!

長公主怎麽都沒想到,當年那看着嬌嬌弱弱的雲氏女,竟如此膽大包天敢混淆皇室血脈,騙得他們幫人養了二十年孩子,她皇兄的親骨肉卻流落在外、受盡苦難,若非靖王這回偶然發現真相,他們不定得被人騙一輩子!

門外傳來一聲鈍響,長公主厲聲呵道:“什麽人!”

身側的嬷嬷去拉開門,站在外頭的是惜華,正用力捂着嘴,大瞪着眼睛,滿目都是不可置信的愕然。

長公主叫人将她拉進來,來禀事的人躬身退下,門阖上後,好半晌,惜華才顫聲問道:“是真的嗎?大表哥當真不是陛下的兒子?”

“是。”長公主神色難看地點頭。

“……那大表哥要怎麽辦?被陛下和皇後娘娘知道了,他是不是必死無疑了?”

長公主無言以對,這個問題她也回答不了,畢竟是看着長大的孩子,淩祈宴她也是疼的,但最後要如何處置,這事卻不是她能做主的。

只是以她對皇帝的了解,那位最是愛面子之人,這樣的奇恥大辱發生在皇家身上,還牽扯到曾經心愛的女人,皇帝想必很難釋懷,淩祈宴那孩子大可能是活不了了,更別提,還有一個原本就極不待見那孩子的皇後在,被沈氏知道真相,只怕能恨得将淩祈宴給撕碎了。

惜華霍然起身:“不行,我得去告訴外祖母,只有外祖母能救大表哥,她必不會看着大表哥死。”

長公主皺着眉叫人将她壓坐下:“你給我坐着!這事你不許插手,更不許去跟太後說!”

“為什麽啊?”惜華的聲音裏已然帶上哭腔,“為什麽不能告訴外祖母?”

“你外祖母這兩年身子不好了,一直斷斷續續地病着,若是被她知道真相,她會傷心成什麽樣?只怕會被打擊得一病不起!”

“可這事不說就能瞞得住嗎?外祖母她遲早會知道……”

惜華話未說完,已被長公主打斷:“哪怕要與她說,陛下會親自去說,輪不到你多嘴!你不許多事!”

“母親你怎麽能這樣?!你不是也疼大表哥的嗎?就因為他不是陛下親生的?二十年的姑侄情分,說沒就沒了嗎?”

長公主硬起心腸,冷道:“你想想你真正的大表哥吧,你也認識的,你曾經見過的那個溫瀛,他才是你表哥,那麽一個文武雙全的好孩子,本該是天潢貴胄的命,這些年他都是怎麽過的?委屈自己投身毓王府做門客,最後又被趕出來連功名都丢了,只能去戰場拿血和命拼前程,可那毓王府本就該是他的!祈宴他偷走的東西,也該還回來了!”

不等惜華再說,長公主疲憊地揮了揮手:“你回國公府去吧,這段時日都別出門到處跑了,就裝作不知道,不要與人說,也不要再問。”

西北,邊城,靖王府。

自那日在這靖王府中遇刺,溫瀛就一直留在這裏,靖王只說過意不去,執意要他留下來養傷,但溫瀛隐約覺着,靖王對他的态度有些怪異。

不但撥了衆多太監小厮婢女伺候他起居,吃穿用度一應東西都是極好的,于他的身份來說實屬僭越,無論他如何推拒,靖王卻只說讓他收着,不必客氣。

這位王爺還日日拉着他問他小時候的家中瑣事,問他這些年念書和投軍後的種種,事無巨細,問得詳致無比,又時常唉聲嘆氣,看他的眼神裏常常帶着悲憫和歉悔。

溫瀛隐隐有了些猜測,但依舊有許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書房裏,靖王将長公主寄來的信擱下,坐在椅子裏,半晌無言。

即便之前他幾乎已經肯定了,但真正得到确切的答案,依舊叫他心神久久難寧。

溫瀛被人領進門,就要見禮,被靖王打斷。

“王爺可是有事要與末将說?”

見靖王欲言又止,神色難堪,溫瀛主動問起他。

靖王站起身,這麽多日來第無數次地仔細打量這個孩子。

他已經二十歲了,比自己這個叔叔還高大,性格穩重又不失沖勁、狠勁,且是真正的文武全才,這樣的孩子,他皇兄應當會很滿意吧?

若是他能在他們身邊好好長大,必然早就立了太子,他的那些侄子們之間的紛争或許也能少上許多。

一切都是陰差陽錯。

只好在老天垂憐,這個孩子終究還是回來了。

幸好他雖過得苦,也遇到過不少貴人,資助他念書的老先生、教他武學本事的歸隐老将軍、國子監裏給過他諸多關照的司業、他入伍後一直幫襯他的義兄、提攜賞識他的敬國公世子,因為有這些人,才有今日的他。

“你之前說那個資助過你的趙老先生,膝下已無子孫,日後你別忘了報答他,定要将人安頓好了,好叫他安享晚年。”

“你的武學師父周老将軍從前與我是同袍,我已去信與他,他很是與我誇贊了你一番,若有機會再見,記得當面與之道謝。”

“國子監的司業和其他那些學官,從前都給過你不少關照,你要學會投桃報李,當日林司業借給你的銀子,回去之後記得加倍還了,但這份恩情,要牢記在心。”

“鄭沐那人雖是個粗人,聽聞本事還不錯,可以收在身邊當親信用,也算是全了你與他的義兄弟情誼。”

“林将軍是敬國公世子,敬國公府在朝中樹大根深,若能與之交好,日後必有益處,他十分賞識你,回朝之後你別與他生分了,但也不可走動太多,免得叫陛下和太子生疑,你得自己拿捏好分寸。”

靖王完全一副長輩提點小輩的口吻,諄諄教誨,溫瀛認真聽着,委實覺得怪異,壓着疑慮恭順應下:“王爺所言,末将必都銘記于心。”

靖王一聲長嘆:“孩子,你以後別自稱末将了,也別再叫我王爺,你喊我五叔吧。”

作者有話要說:

別問為什麽皇後當年沒認出情敵,下章會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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