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像極先帝
三年後,涼州,邊軍大營。
大成朝廷與巴林頓、刺列部的這場戰役,一打三年,去年底時,刺列部汗王伏誅于戰場之上,長子承襲爵位不到半月,被其弟姜戎親手斬殺,其後姜戎率部獻降。
巴林頓人望風而撤,大成兵馬一路追擊,至西北邊境,與駐守涼州的靖王麾下精兵兩路合圍,斬敵近十萬,親身上陣的巴林頓汗王丢盔棄甲,潰敗逃回老巢,後被其子誅殺,汗位易主,巴林頓新任汗王遣使求和,得大成朝廷應允,戰事這才告終。
溫瀛坐在營帳外,和已從把總升為千總的鄭沐喝酒。
三年的時間,溫瀛從總旗升上五品守備,官職已在鄭沐之上,如今他們上下級關系調過來,私下依舊稱兄道弟如故。
鄭沐高興萬分,喝高了大着舌頭與溫瀛唠叨:“這仗總算他娘的打完了,老子已有快四年沒摟過家裏婆娘了。”
他說着又用力一拍溫瀛的肩膀:“你小子嘗過女人的滋味嗎?等回去以後我叫你嫂子幫你說門好親事,你小子長這麽俊,肯定多得是小娘子排隊想嫁給你。”
“還是算了,林大将軍這般賞識你,你這回回去肯定又要升官了,娶個小門小戶的虧了,一般的姑娘哪裏配得上你,你這樣的,去了京城,指定能娶上那些高門貴女。”
“要是皇帝老兒也看上你了,說不得還能娶個公主哩。”
鄭沐越說越沒邊,很快抱着酒壺躺地上沉沉睡去,鼾聲大響。
今夜的軍營裏,到處都是鄭沐這樣的人。
溫瀛默不作聲地抿了口酒,月色映進他眼中,沉不見底。
不期然的,又憶起遠在千裏之外的那個人,他好似已有許久沒再回憶那些往事,連那人的面貌,都變得有些模糊了。
溫瀛閉了閉眼,辛辣酒味順着喉口一路蔓延下去。
夜色更深時,敬國公世子林肅大将軍身邊的親兵過來,将溫瀛叫去林肅的帳子。
“你回去準備準備,明日随我一起去見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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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溫瀛進來,林肅開門見山道,滿面都是喜色。
打了三年的戰事大獲全勝,沒有誰比他這個主帥更高興。
自去歲在戰場上手刃刺列部汗王、立下頭功後,溫瀛便入了林肅的眼,林肅對這位才剛二十,就有勇有謀、戰功斐然的少年郎十分看重,他自然知道溫瀛是曾經的上京解元,後被皇帝親口口谕革除功名、逐出國子監,但林肅不以為意,英雄不問出處,更別說溫瀛這樣性子的,那事還指不定有什麽內情呢。
溫瀛沒有多問,林肅願意提攜他,他自是感激不盡。
林肅拍拍他肩膀:“到了王爺面前好生表現,王爺最是賞識你這樣年少有為之子,日後若能有王爺幫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從前的那點事情便無甚要緊。”
溫瀛連忙與之道謝。
翌日清早,溫瀛跟随林肅和其他幾位軍中大将,一起去了坐落于這邊邊境城池中的靖王府。
靖王府在上京,這裏只是一處王府別院,靖王駐守這邊十數年,回去京中的次數寥寥無幾,與在此處安家無異。
這邊境城池中的王府別院,遠不及上京城的那些高門大院氣派,但自有一股威嚴凜然之氣,溫瀛與人走進去,在正堂裏見到了這位大成朝最具權勢的王爺。
來西北這邊後,溫瀛就聽人無數次提起過這位靖王,靖王是當今皇帝的五弟,與皇帝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深得皇帝器重和信任,手握邊防重兵,對皇帝亦是忠心耿耿。
因來的都是武将,俱以軍禮見之,靖王十分随和地免了衆人的禮,請人入座,再吩咐家丁上來熱茶點心。
溫瀛坐在最末的位置,默不作聲地聽着林肅等人與主坐上的靖王說話。
靖王也才四十不到,面白有須,是位難得一見的美男子,與皇帝只有三四分像,性情也截然不同,想是因常年在邊疆領兵,靖王十分爽朗且不拘小節,并無旁的皇族子弟那些高高在上的傲慢。
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林肅提起溫瀛,言語間俱是贊不絕口的溢美之詞,将他引薦給靖王。
溫瀛起身上前一步,又與靖王行了一禮:“末将溫瀛,參見王爺。”
靖王打量着他,笑道:“我早聽人提到過你,聽說那刺列部老汗王就是被你于百步之外,一箭洞穿胸口,如今一見,竟是位儀表堂堂、卓爾不群的俊俏少年郎,果真難得。”
“王爺謬贊,當時不過是末将運氣好,撞到了那一箭罷了。”溫瀛不亢不卑,從容且坦蕩。
靖王笑着擺手:“不必過于自謙,戰功是你的就是你的,誰都搶不走,這回圍擊巴林頓汗王,你也立下了大功,待回京之後,朝廷自會論功行賞,我和林将軍亦會如實禀明陛下。”
“多謝王爺。”溫瀛誠摯謝恩。
晌午,他們留在靖王府飲宴。
好酒好菜輪番送上,衆人開懷暢飲,敞開肚子邊吃邊聊。
溫瀛吃得也不少,這三年在戰場上歷練下來,他的身形更結實挺拔,個頭也長高許多,已再無半分當年的文弱書生之相,胃口自然也比從前大了。
酒過三巡,又有婢女奉菜進來,一盤熱氣騰騰的炙肉擱上溫瀛的酒案。
他沒在意,正低着頭吃東西,眼前陡然有一道光影閃過,本能地察覺到危險,溫瀛反應極快地往一側避開身,那婢女手中匕刃依舊刺上了他肩膀,再用力抽出。
張牙舞爪、面貌猙獰的婢女揮着染血的匕刃撲上來,還想刺第二刀,溫瀛已起身後退一步,伸腳猛地一踢,那婢女被踢飛的酒案擋下,摔倒地上,再被溫瀛踹開,很快便有王府護衛沖進來将之拿下。
變故就發生在一瞬間,誰都沒想到,靖王府婢女竟會化身刺客,襲擊府上客人,靖王更是瞬間面色鐵青。
溫瀛被送去廂房裏上藥包紮,只是皮肉傷而已,比起這幾年在戰場上大大小小受過的傷,實在算不得什麽,上藥過程中,他除了眉頭微蹙,從頭至尾硬是一聲未吭。
林肅在一旁看着,免不得感慨,這個溫瀛,比他之前所以為的,還要更有韌勁些。
靖王親自過來探望,告訴他們那婢女只被審問了幾句就都招了,她原是刺列部老汗王的寵妃,老汗王死于溫瀛箭下,她懷着滿腔恨意逃來西北這邊,混入他靖王府中,今日見到溫瀛,才起了報複之心。
“說來說去都是我治下不嚴鬧的,竟叫府裏混進了奸細來。”
靖王實在有些惱火,這段時日他忙着前線戰事,也才剛回府,王妃又帶着幾個孩子回京去了,剩下兩個側妃沒一個能頂事的,才會出這樣的鬧劇。
看到溫瀛肩膀上纏着的布條,靖王多少都有些過意不去,走上前去,親自與之賠禮:“這事本王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平白讓你受了這一刀,委實抱歉。”
靖王拱手道歉,溫瀛趕忙起身避開:“王爺言重了,末将無礙,這點小事王爺不必放在心上。”
堂堂親王屈尊與他這個五品官賠禮道歉,靖王能做他卻不能受。
因先前在包紮傷口,溫瀛只披了件中衣在身上,這一下動作衣裳更拉扯開,靖王還要再說什麽,視線觸及他心口處那粒米粒大小的血痣,猛頓住,再驟然擡眼望向他。
靖王的目光落到溫瀛臉上,驚疑不定地打量,神色愈發古怪起來,溫瀛有些不明所以,沒出聲。
林肅見狀亦是一臉莫名:“王爺?”
靖王回神,猛然間想起什麽,愈發的心驚肉跳,問溫瀛:“你姓溫,可是冀州人士?”
“是,末将是冀州廣縣人士。”
靖王聞言愈是激動,聲音都變了調:“廣縣哪裏?!你家裏是做什麽的?!你生辰是何年月?”
“廣縣下一個叫下瑤村的地方,末将家是獵戶,住在下瑤村後的山上,父親靠打獵為生,末将生于辛醜年臘月廿二。”
雖不知道靖王問這些是何意,溫瀛俱都如實說了。
靖王神色大駭,一屁股坐進椅子裏,只覺腦中一陣嗡嗡響,死死盯着溫瀛的臉,半日說不出句話來。
當年,他奉皇命去冀州找尋失蹤的皇嫂和侄兒,最後在廣縣下瑤村的後山裏找到他們,當時收留他們的确确實實是一戶獵戶,那個老實寡言的漢子也确實說過,他姓溫。
那會兒他見那人身形魁梧、孔武有力,想要将之收做身邊護衛,以報答他收留皇嫂侄兒的這份恩情,那人猶豫之後,說家中還有剛出生的幼兒和體弱的妻子,謝絕了他,只收下了他給的銀錢。
再後面他便帶着皇嫂和剛滿月的侄子回了宮。
但是現在,叫他知道了那溫獵戶家的兒子與他侄兒同日出生,且這個孩子心口那粒血痣,先帝有,他皇兄也有,俱都長在同一個位置,連形狀都一模一樣,從前他皇兄還十分遺憾地與他提起過,可惜他兒女衆多,竟無一人承了這胎記。
再觀這孩子樣貌,還長着一雙淩家人标志性的鳳眼,雖不太像他皇兄,但分明像極了先帝!
上京,寧壽宮。
辰時末,淩祈宴去正殿與太後請安,過兩日就是中秋,這段時日他一直住在宮裏。
惜華一早就來了,正抱着剛滿百日的兒子給太後看,身邊還有個兩歲差點的小姑娘乖乖坐着,在吃點心。
惜華嫁給林家長孫三年,夫妻恩愛,連孩子都生了兩個,昔日咋咋呼呼的性子收斂許多,反觀淩祈宴,依舊是光棍一條,二十的人了,膝下無一兒半女不說,府裏連個陪床丫鬟都沒有。
兩相對比,太後的頭發都愁白了一半。
她與淩祈宴提過幾次,不娶正妻,納妾總可以,淩祈宴俱都當做耳邊風。
他納什麽妾,那些小姑娘看着可人,真上了床他一個都不想碰,碰也碰不了,這事他不好意思跟太後提,雖然他隐約覺得,太後像是知道他的隐疾。
自三年前被皇家寺廟的高僧批做天煞孤星命後,這幾年每年太後都會帶他去廟裏長住幾個月,香不知燒了多少,好似都沒什麽用,當日那高僧說的等三年後,眼見着時間就到了,也不知是個什麽意思。
淩祈宴捏了捏小外甥的臉,又逗了逗外甥女,覺得沒什麽意思,坐一旁吃糕點去了。
太後唉聲嘆氣,與惜華抱怨:“你看看他,也不知幾時能長進,你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他倒好,還搶外甥女的糕點吃,也不害臊,……這輩子要是看不到他娶妻生子,只怕老婆子我死了都不能瞑目。”
淩祈宴揉了揉日日聽着這些已然生了繭子的耳朵,只裝作沒聽到。
惜華笑着安慰太後:“外祖母您別說這話,您還能活好多歲,大表哥肯定能讓您抱十個八個的曾孫的。”
太後“唉、唉”兩聲,更是惆悵。
傍晚,惜華帶着孩子出宮回府,淩祈宴将她送出寧壽宮。
惜華笑嘻嘻地問淩祈宴:“你知道當年你那位門客離京後去了松麓關投軍嗎?他現在在我公爹麾下,已經是五品守備了,本事得很,刺列部老汗王就是被他親手斬殺的,如今戰事已了,我公爹馬上就要回京了,他應該也會跟着回來,一準還能升官。”
淩祈宴愣了愣,他都快忘了這麽個人了,竟然跑去投軍了嗎?
心下一時間冒出些說不出的滋味,但沒表現出來,淩祈宴面無表情道:“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惦記着外頭的野男人,你小心我去告訴那位林家大郎。”
惜華噎了一瞬,沒好氣道:“這麽個文武全才,你不好生珍惜,還把人攆走,活該你一輩子游手好閑。”
“不勞你操心。”
淩祈宴擡了擡下巴,示意她趕緊滾。
惜華懶得與他計較,帶着孩子走了。
淩祈宴在原地站了片刻,出神看着眼前秋景。
金風細細、梧桐葉墜,涼秋已悄然而至。
半晌,甩去腦子裏那些雜亂無章的紛繁思緒,淩祈宴回身,走上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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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