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天煞孤星

敬國公府将要出嫁的準毓王妃意外去世,消息一夕之間傳遍整個上京城,大多數人聽罷除了感嘆一句可惜,更多的又議論起毓王殿下那克妻的傳聞。

若說之前兩回或還只是巧合,如今同樣的事情發生第三次,已無人再懷疑,淩祈宴他就是個天生死老婆的命!

淩祈宴派了府上長史替之去敬國公府吊唁,連太後都讓寧壽宮裏的大太監去了國公府一趟,皇帝大約覺着确實是自己兒子克死了人家閨女,破例給林家女追贈了一個縣主身份下葬,又将林家長孫的官職提了提,安撫平息了林氏遷怒皇家的怨氣,待到年節一過,惜華郡主出嫁,這事便再沒人提起了。

不過這段時日京中各府都有些人人自危,有适齡女兒的,紛紛動起來,趕緊給定下親事,就怕被皇帝和太後盯上,硬塞給毓王,畢竟不是誰家都能像敬國公府那樣,女兒死了還能追贈個封號,還能恩澤兒子,換做其他家,死了那可就當真白死了!

上元節一過,太後帶着淩祈宴去了趟城郊的皇家寺廟,一路叮囑淩祈宴,到了菩薩面前,須得虔誠一些,萬不能不當回事,亵渎了菩薩。

淩祈宴心不在焉地應着,他知道這回連他祖母都懷疑他當真克妻了,才想要帶他去廟裏,看有無辦法化解,他還不能拒絕。

……算了,就讓祖母寬心好了。

懿駕停在寺廟外,住持出門來迎接,與太後互行佛禮,領着太後與淩祈宴進入廟中。

沿着林蔭曲徑進入正殿,淩祈宴規規矩矩地跟随太後上香、叩拜,再聽老住持誦經。

這一聽就是一個時辰,淩祈宴實在熬不住,趁着太後沒注意,悄悄起身,退出殿外去。

外頭院子裏的迎春花都開了,飛花漫天,正是好時節。

淩祈宴心情很好地伸了個懶腰,江林過來小聲禀報他:“殿下,張三郎也來了廟中,聽聞您在這裏,來與您問安。”

淩祈宴叫人将之帶過來,張淵這段時日老實了許多,淩祈宴已有一段時間未再見過他。

張淵今日來這,是為給要在這廟裏長住的母親和妹子送些東西,聽聞淩祈宴跟着太後來了廟裏拜佛,特地來見他。

開口便與淩祈宴請罪,被淩祈宴揮手打斷:“行了,那林小娘子還沒嫁給本王,不必與本王請罪。”

張淵趕忙謝恩,但依舊苦着張臉,眉宇間都是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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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祈宴睨他一眼:“敬國公府的人為難你們了?”

“那倒沒有,我父親、母親已經将賠罪的姿态做足了,敬國公府也不好再多計較,不過以後再想跟他們走近,只怕難了。”

這事顯安侯府不能說一點責任沒有,畢竟事情發生在他們莊子上,那繩子松動了,莊上的下人竟無一發現,确實離譜,敬國公府好端端的女兒就這麽沒了,想也知道很難不遷怒他們。

顯安侯府的底蘊遠不及敬國公府深厚,這些年家裏也沒再出過有出息的子孫,府上已然有了沒落之相,如今又與敬國公府生了龃龉,日後他們侯府在京中這些高門世家中,必将更難立足。

這事淩祈宴也幫不上忙,畢竟他這個克妻的王爺,只怕比顯安侯府還更叫林家人怨怒,但他父皇已給了足夠的補償,林家自然不敢再記恨他什麽,如此一來,只能将怨氣發洩在顯安侯府身上。

淩祈宴皺眉想了想,問張淵:“為何那系秋千的繩子松了,卻沒人發現?”

“我父親審問過那些下人,是負責莊上工事的仆丁偷奸耍滑犯了懶,沒有按時查檢,那日莊上的兩個使喚婆子伺候那些小娘子們蕩秋千,輪到林小娘子時,力道不慎大了些,那原本就松了的繩子徹底斷了,這才出了事。”

張淵尴尬解釋:“事後我父親将人都押去敬國公府,任由他們發落,敬國公府說不是他們府上下人,他們沒權處置,我父親只得自己動手,讓人重責他們一百大板,再發賣出去。”

敬國公府這個态度,無非是想給顯安侯府更多的難堪罷了,偏他們還不能說什麽。

張淵說着又抹了把臉,問淩祈宴:“我母親和妹子聽聞太後娘娘來了廟裏,想與太後娘娘請個安,不知可否?”

淩祈宴點頭道:“太後應該沒這麽快出來,等下午再請她們過來吧,本王和太後說一聲。”

張淵連連道謝,比起林家,他們顯然更擔心太後因好端端的孫媳婦沒了,惱了他們,能有機會當面賠罪再好不過。

張淵離開後,淩祈宴又獨自在大殿外站了片刻,太後終于出來,數落起他:“我先前都怎麽跟你說的,要虔誠要虔誠,師父念經念到一半你就跑了,你這孩子真是……”

淩祈宴厚着臉皮賣乖撒嬌:“祖母聽了也一樣,祖母這麽疼我,菩薩看了肯定不忍心不幫我。”

太後無奈搖頭,叫淩祈宴随她一起,跟着領路的小沙彌,去了後殿。

這裏便更清淨了,連穿堂而過的風聲都清晰可聞,淩祈宴不自覺地放輕腳步。

後殿裏只有一個看不出年紀的老和尚,正閉目打坐。

他們在蒲團上坐下,老和尚緩緩睜開眼,太後小聲與他說了幾句話,言語間分外恭敬,老和尚的目光轉向淩祈宴,片刻後,又阖起眼,手中佛珠轉動,沉聲念誦起什麽。

約莫過了一刻鐘,在淩祈宴已等得不太耐煩之時,老和尚終于再睜開眼,神色沉定地與太後道:“小殿下是天煞孤星的命數,沒有父母妻緣、亦無子女緣,世事不可強求,若能坦然受之,或能有另一番造化。”

淩祈宴瞬間面色鐵青,太後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身子搖搖欲墜:“……可會看錯了?”

老和尚沉默以對。

見狀,太後的眼中已朦胧有淚,下意識地去看淩祈宴,淩祈宴臉色難看地站起身,快步走了。

“太後娘娘不必過于悲傷,”老和尚低聲勸,“小殿下是有福報之人,亦有長命百歲之相,雖命裏還将有波折,但日後總能過得順遂太平。”

太後的心神稍定,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問道:“還會有何波折?”

老和尚緩緩搖頭。

這便是不能說了。

心知問不出這個,太後心下愈是惴惴難安,且不甘心:“就當真不能有妻兒子女嗎?可有化解之法?”

老和尚一聲嘆息:“等三年以後吧。”

太後出來時,淩祈宴正坐在殿外的樹蔭下發呆,他起身迎過去,低着頭悶聲道:“祖母我們還是回宮去吧,那老和尚滿嘴胡言亂語,都是亂說的,當不得真。”

他不信這個,什麽天煞孤星,無非是最近他那克妻的傳聞鬧得人盡皆知,這老和尚編出來哄騙他祖母的鬼話罷了。

皇帝皇後雖不待見他,但他也好端端地在父母跟前長大了,說他父母緣淡薄就算了,可怎麽就成了沒有父母緣呢?

太後提醒他:“你別亂說話,老師父活了快一百二十歲了,是真正的高僧,他看人面相向來準得很,絕不會胡言亂語。”

淩祈宴聞言愈發不高興:“那難道我真是那天煞孤星啊?”

太後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擡手摸了摸孫子的臉,心疼不已:“沒事的,你是金尊玉貴的皇嫡長子,有皇家的血脈氣勢壓着,不會有事的。”

“……我們還是回去吧。”

太後沒答應:“宴兒聽話,我們在這廟裏住幾日再走,好歹請人做兩場法事,先幫你轉轉運再說。”

淩祈宴撇嘴,……算了。

松麓關,塔娜河畔。

溫瀛穿着一身并不厚實的普通兵丁服,手執長槍,已與同伴在此列隊等候許久,只等上峰下令,發起沖鋒。

二月天,塞外依舊嚴寒,呼吸間總能帶出道道白氣,溫瀛平靜地望向河對岸,一直淡如死水一般的心境到這一刻,終于有了些微起伏。

他已在松麓關應征入伍兩個月,日日操練、從無懈怠,鄭把總十分賞識他,讓他做了個小旗,帶着十人的隊伍,今次是第一回真正上戰場。

大成朝廷的出兵,并未讓巴林頓人與刺列部收斂,上個月他們聯合起來又洗劫了松麓關東北部的兩個小部落,林肅将軍在與部下商議後,決定不再像去歲剛到松麓關時那般冒進,放棄了直攻刺列部老巢,而是選擇先收複被他們攻占的周邊小部落。

這塔娜河畔的塔林部,就是定下的首個目标,鄭把總的這一支兵馬,則被分進了前鋒部隊。

同隊的人大多擔驚受怕,暗嘆倒黴,剛入伍就要上戰場,還是打頭陣的那個,運氣實在算不上好,唯溫瀛一個,神色始終淡定如常。

對他來說,這卻是莫大的機會。

他要往上爬,他需要軍功,他不怕死。

卯時四刻,天際朝霞最絢爛之時,沖鋒號角終于吹響。

溫瀛握緊手中長槍,在一片震天殺聲中,沒有絲毫畏懼,趟着春日幾近幹涸的河水,奮勇朝前沖去,霞光映進他濃黑雙眼中,灼亮異常。

再之後,他的眼瞳逐漸覆上血色,溫熱鮮血澆上他的臉,無數刀光劍影在眼前閃動,他的腦子裏僅有一個念頭,殺!殺!殺!

他只有殺更多的人,才能換得更大的軍功!

嗚咽風聲起,合着摧枯拉朽的厮殺聲響,鮮血染紅了河水,亦染紅了腳下每一寸青草。

傍晚之時,大獲全勝的朝廷兵馬開始收拾清掃戰場。

溫瀛受了輕傷,肩膀上被劃了一道口子,被送回軍營包紮上藥。

他手下十人死了四個,而他斬首九級、重傷十數,戰功不但在一衆新兵中一騎絕塵,許多已入伍數年的老兵都遠不及他。

當日的軍中夥食裏多了葷腥,人人都分到了兩塊肉和半碗酒,軍營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溫瀛默不作聲地坐在火堆旁,大口吃完飯菜,再仰頭将酒倒入嘴中,擡起手背,用力抹去唇邊酒漬。

鄭把總自營帳裏出來,瞧見他這副模樣,走過去,又遞了一壺酒和半碗肉給他:“拿着。”

溫瀛沒有推拒地接下,起身與他道謝。

“你小子厲害,比我當年第一次上戰場都厲害,我果然沒看錯你。”鄭把總哈哈笑。

相處時間長了,這位鄭把總豪邁不拘小節的個性展露無疑,從不與溫瀛拐彎抹角,還教了他不少本事,溫瀛對其十分感激。

溫瀛是個悶葫蘆,一般不怎麽會接他這些吹噓話,鄭把總也不以為意,高興告訴他:“你的戰績我已經幫你報上去了,不出意外,你這回就能升上總旗。”

“多謝把總。”

溫瀛鄭重行了軍禮,這一句謝說得分外真心實意。

像他這樣剛入伍的新兵,戰績能如實上報的其實少之又少,免不得要被上峰和其他老兵搶去一些,這位鄭把總不但大方幫他上報了,更說要将他升上總旗,這已不單只是他殺了幾個人就能成的,鄭把總只怕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才幫他辦成這事。

小旗手下領十人,但非正式的官職,到了總旗,可領五十兵丁,是從七品武将,那就是真正有了官身。

雖然這還遠遠不夠。

鄭把總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有什麽好謝的,你是我手下出來的,升得快也是我臉上有光,日後你若能繼續往上走,別忘了我就成。”

溫瀛再次與他道謝。

“行了,你要是不嫌棄,以後你我兄弟相稱,我厚着臉皮叫你一句溫老弟,你喊我鄭兄就行。”

溫瀛從善如流地改口:“多謝鄭兄。”

夜色漸沉,鬧騰了大半夜的軍營重歸寧靜,除了負責值夜的巡邏兵,大多數人都已酣然入夢。

溫瀛一手枕在腦後,聽着周遭此起彼伏的鼾聲,默然盯着營帳外透進的那一點亮光。

那雙時時都情緒飽滿、生氣勃勃桃花眼,就這麽不經意地在放空的腦子裏浮現起。

兩個月的時間,上京城中的一切,卻已仿若隔世。

耳邊的聲音漸小,溫瀛慢慢阖上眼,再不去想那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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