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做他奴仆

寧壽宮。

太後被長公主和惜華攙扶着坐下,神情中俱是哀戚。

先前在興慶宮時還強撐着,這會兒再忍不住,哽咽垂淚。

惜華慌亂地幫她擦眼淚,低聲勸:“外祖母您保重身子……”

好半日,太後稍稍平複住心神,叫來她這寧壽宮裏的大太監,叮囑道:“毓王現在在朝晖殿裏,你多派幾個人去那邊盯着些,出入的朝晖殿人都要注意,別叫鳳儀宮的人進去,外頭送進去的東西,尤其是吃食,一定要再三查驗,毓王若是缺了什麽,就讓人來這寧壽宮裏給他拿。”

大太監喏喏應下:“奴婢這就去辦。”

長公主聞言猶豫問:“母後,您是覺着,皇後她會……”

太後疲憊萬分,紅着眼道:“她是個心眼小的,恨透了雲氏和宴兒,不盯着點,難保她不會私下裏叫人下手,這些年她一直記恨着我這個老婆子,無非是當年有人說漏了嘴,被她知道了我曾經拿了懿旨想去接雲氏出來,我念着她當年遭了罪,不與她計較,才會叫她行事越來越肆無忌憚,可如今這樣,我也說不得她什麽,畢竟被換走的那個,是她的親生兒子。”

“雲氏那邊,你也派人去盯着些吧,盡量給她留一條命。”

長公主不解:“祈宴就算了,畢竟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孩子,雲氏她,母後您也不打算跟她計較嗎?”

太後麻木地搖頭:“算了、算了,總歸是我們皇家欠了她鎮北侯府的,事情已經這樣,殺了她又有何用?她這些年過成那樣,本也是遭報應了。”

長公主一時不知當說什麽好。

她還是覺着,孩子被換走二十年,不追究那個女人,委實難以咽下這口氣,可太後都這麽吩咐了,她只能領命去做。

念着淩祈宴,太後心中不安,淚意又一次迷了眼,喃喃道:“突然知道這些事,宴兒也不知會怎麽想,他雖不是我親孫子,但他是我從那麽一點點大親手帶大的,我還記得他剛學會說話那會兒,叫我祖母時的模樣,我有這麽多的孫兒孫女,只有他跟我是最親的,沒了他,我這心裏,就跟被挖了肉一樣難受……”

“可我一想到,我的親孫子在外過得那麽艱難,我卻一點不知道,我心裏也痛,好似怎麽都不對。”

惜華輕撫着太後的背幫她順氣,寬慰她:“外祖母您也別太着急了,按着五舅舅的提議,大表哥定能活下來的,之後就給他一塊封地,讓他避出去就是了,這樣陛下的臉面也保住了,至于皇後娘娘那裏,只要見不到,日子久了,她這口氣總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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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卻對她這話不以為然:“皇後能記恨你外祖母二十年,你覺着她對雲氏他們母子的恨意,是避而不見就能一筆勾銷過去的?哪怕将祈宴送去天邊,她都會鬧騰不休,更有可能的是魚死網破,将換孩子這事鬧得人盡皆知,逼得陛下不得不殺祈宴。”

惜華頓時無言,那位皇後娘娘的性子,确實像是做得出這事的。

太後雙目通紅,仿佛一夕之間蒼老了幾十歲,不想惹得他老人家過于傷心,長公主改了口:“不過也不用太擔心,母後若執意要保祈宴,總有辦法保得住,關鍵是陛下那裏,我觀陛下的意思,也不像是非殺他不可,會有法子的。”

太後不再言語,愣愣出神,無聲地流淚。

下午,溫瀛來寧壽宮拜見太後。

太後才剛勉強阖上眼眯了一會,聽聞溫瀛來了,立刻叫人扶自己起身,傳他進來。

長公主和惜華已經被她打發走,大殿裏沒別的人。

溫瀛進門,尚未見禮,先被太後打斷。

太後将他叫來自個跟前坐下,擡手撫了撫他的臉,問他:“跟你父皇母後都說過話了?”

“說過了。”溫瀛點點頭。

太後捏着帕子拭了拭眼睛,溫瀛的穩重淡然叫她既安慰又覺心疼,這個孩子也不知在外受了多少磨難,才養成了這樣的性子。

他們最對不起的,就是這個孩子。

“你父皇給你安排了住處嗎?”

“安排了,父皇說讓我住永安宮,已經派人去收拾打掃了,母後那邊也撥了些人過去,一應東西都已送過去了。”溫瀛神色平淡地說着,仿佛并不在意這些。

“那就好、那就好。”太後聞言稍稍放下心,又叫了人去開庫房,盡挑好的東西都送去永安宮。

溫瀛與她謝恩,太後擺了擺手,嘆道:“有什麽謝不謝的,都是你該得的,還有什麽想要的,你直接與祖母說,也盡可以與你父皇母後開口,別覺得不好意思。”

溫瀛想了想,問她:“祖母,毓王那裏,最後會如何處置?”

太後一愣,猶豫不知怎麽說:“……你是什麽想法?”

溫瀛低下聲音:“至少,給他留着條命吧。”

太後聞言心下一松,這已經是溫瀛第二次這麽說,他确确實實沒想要淩祈宴的命,幫淩祈宴求情不是他必須做的,但是他做了,這就足夠了。

“你是個好孩子,祖母替他謝謝你,”太後免不得又有些自責,她确實是偏心的,到了今時今日,她依舊偏心着淩祈宴,但也只能這樣了,于是又與溫瀛保證,“你放心,待日後,我會叫人将他送得遠遠的,絕不會再礙着你。”

溫瀛沒再接話,眼中有轉瞬即逝的晦意。

在寧壽宮陪太後半個下午,再被皇帝叫去興慶宮一塊用晚膳,一直到天色擦黑,溫瀛才從興慶宮離開,興慶宮的大太監領了皇命,恭恭敬敬地親自将他送去永安宮。

溫瀛坐在步辇上,凝神望向天際最後那一抹火燒雲,沉着眼久久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麽。

跟随一旁的興慶宮大太監一路沒停嘴,殷勤地與他提醒這宮裏條條框框需要注意的事項。

溫瀛聽得心不在焉,路過朝晖殿時,那太監順口提了一嘴殿名,溫瀛的神色一頓,吩咐人停下步辇。

見溫瀛站起身,似欲進去裏頭,那太監下意識地提醒他:“殿下,不早了,還是趕緊回去寝宮裏……”

溫瀛轉眼看向他,眼中透着些微冷意,對方被他的眼神盯得當下閉了嘴,直到溫瀛走進去,才恍然回神,這位新殿下,……好似也不是個好惹的主。

朝晖殿外有人守着,太後派來的人認識溫瀛,不敢攔着,讓了他進去。

淩祈宴垂着腦袋,正坐在地上發呆,一整日了,他滴水未進。

這裏的人倒沒苛待他,是他自己不願吃喝。

到了今日他才知道,了無生趣原來是這個意思,從前他的那些無聊無趣倒都顯得矯情奢侈了。

他想苦笑,卻扯不起嘴角,渾渾噩噩地回憶過去二十年的前塵往事,才發現所能憶起的事情其實寥寥無幾,他這偷來的命數,當真是浪費了。

聽到腳步聲,淩祈宴恍然擡眼,對上溫瀛居高臨下望向他的打量的目光,愣神之後,終是笑了。

“窮秀才,做皇子的感覺如何?高興嗎?”

淩祈宴開口問,說完又先搖了頭:“不對,我怎麽還叫你窮秀才,你早不是窮秀才了,現在你才是那金尊玉貴的皇嫡長子,是皇帝的兒子,真可惜,我們要早點換回來就好了,是你的話,淩祈寓那個狗東西肯定做不上太子了,他那點小聰明,連給你這個文武全才提鞋都不配。”

“其實你也挺可憐的,好端端的皇嫡長子,又這般出息,原本該是板上釘釘的東宮儲君,結果被我給換了,害你不得不去考科舉、去投軍,皇太子的位置也被別人占了。”

“還好現在也不晚,你這麽本事,之前就一直撺掇我奪嫡,如今你可以親自去做了,淩祈寓那個狗東西定鬥不過你,早晚那個位置肯定是你的。”

淩祈宴慢吞吞地說着,仿佛說給溫瀛聽,又似自言自語:“從前我還總說你命不好,不會投胎,啧,其實我才是不會投胎的那個,可真諷刺。”

“我也就前頭二十年運氣比你好些,不過到了今日,我的好運氣算是到頭了,該你的都該還你了。”

“你是不是特別怨恨我?我搶了你二十年的榮華富貴,從前還對你非打即罵,要你跪我拜我,又趕你走,你肯定憋了一肚子氣吧,你這人心眼這麽小,脾氣還大,肯定一直記恨我。”

“……可我也不是故意的。”

說到最後這一句,淩祈宴的眼中笑出了淚,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垂下去,再不見半分往日的光彩。

他擡手抹了抹眼睛,哽咽道:“你的命數又不是我想偷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會被人跟你調換了。”

“你母後對我一點不好,她一直就看我不順眼,把我當仇人,你父皇因為我沒有達到他對皇長子的期望,覺得丢人,總是找着機會就訓斥我,他們都不想要我這樣的兒子,可我就想要他們這樣的父母嗎?”

“就因為你是皇子,我只是個獵戶的兒子,就成了我偷了你的東西,可你還偷了我爹呢,我一次都沒見過他。”

“難怪那老和尚說我是天煞孤星,沒爹沒娘,以後也不會有妻兒子女,我還當他是胡說八道,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

淩祈宴淚流了滿面,溫瀛始終沒出聲,只神色複雜地一直盯着他。

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頓胡話,淩祈宴耷拉下腦袋,沉默一陣,擡手抹了抹眼睛,将聲音裏的哽咽壓下,又笑了:“算了,我跟你說這個做什麽,好似我故意說得自己多可憐想要博同情一樣,你也不用來看我笑話了,你走吧。”

溫瀛不動,淩祈宴晃了晃腦袋:“你難不成還想聽我叫你滾嗎?”

他不耐煩地揮手:“走吧,走吧,我不想見你。”

溫瀛走上前,沖還坐在地上的淩祈宴擡了擡下巴,冷聲示意他:“起來。”

淩祈宴不想再理他。

“起來。”

溫瀛重複第二遍。

淩祈宴依舊垂着腦袋,不再言語。

下一瞬,溫瀛伸出手,掐着他手腕用力将他攥起,淩祈宴一愕,還紅着的眼中陡然升起怒意:“你做什麽?!”

這一站直身,淩祈宴忽然發現,這家夥現在個子好高,三年前還只比他稍高一些的人,如今已超過他有大半個頭,他甚至要仰視他了。

而且他的蠻力也更大了,淩祈宴被他攥得手腕生疼,卻根本掙脫不了。

溫瀛緊擰起眉,繃着臉呵斥他:“不許哭!把眼淚擦了!”

撞進溫瀛漆黑如墨、陰沉晦暗的雙眼中,淩祈宴心尖一跳,依舊是淚汪汪的,卻沉了臉:“你到底想做什麽?你別以為如今我們身份換了,你就能羞辱我!”

溫瀛的眸色更冷,從牙縫裏咬出聲音:“毓王殿下以為,什麽是羞辱?”

淩祈宴瞬間啞口無言,這“毓王殿下”四個字裏,藏着的盡是譏諷,叫他無地自容,溫瀛問的這話,他更是答不出來。

溫瀛若真要羞辱他,他從前做過的那些,大可做回來,罵他、打他、踢他,又或是讓他去外頭跪一整日,樁樁件件,溫瀛盡可以報複回來,只怕沒人敢來阻攔。

可溫瀛沒有,他進來這麽久,甚至連話都沒怎麽說過,好似一直是自己單方面在抱怨,說那些惹人嫌的有的沒的。

想到這些,他心裏愈發不痛快。

溫瀛忽地擡手,在他臉上用力撸了一把,擦去他滿臉的淚。

淩祈宴怒目而視。

溫瀛不為所動,将他手腕攥得更緊。

僵持片刻,淩祈宴低了頭,洩氣一般,低下聲音:“我手疼。”

“……真的疼。”

“你松手。”

溫瀛看着他的眸光一滞,終于松了力道,聲音依舊是冷的:“不吃不喝,你絕食給誰看?”

“沒胃口而已。”淩祈宴有氣無力道。

溫瀛甩開他的手:“所以你想餓死?”

“我吃就是了。”

淩祈宴小聲嘟哝完,沒好氣地揉着自己被他掐紅的手腕。

從前那個窮秀才雖又臭又硬,時常氣他,但多少都懂得拿捏分寸,不會像現在這樣。

……果然都變了。

熱飯熱菜送進來,溫瀛叫進來三個人,讓他們每人每道菜都嘗上一口,再用銀針試過,确定沒問題,才盯着淩祈宴坐去膳桌前。

淩祈宴食不知味地吃起東西,溫瀛緊蹙着的眉頭稍舒,又冷聲提醒他:“你自己注意點,外頭送進來的膳食和水一定要叫人先過口再吃,有不對立刻喊人,太後派的人就在外邊守着。”

淩祈宴擡眼看向他:“我死了,豈不正合你意,大仇得報不好嗎?”

“我跟你沒仇。”溫瀛陰着臉丢出這幾個字。

淩祈宴嘴唇動了動,到底沒再說什麽,安靜低了頭繼續吃東西。

一天沒進食,他确實有些餓了。

等到淩祈宴将膳食用完,溫瀛終于離開,走之前,他最後提醒淩祈宴:“你若是敢将自己折騰出毛病來,我會叫你知道到底什麽才是羞辱。”

淩祈宴一噎:“……太後的人就在外頭。”

“那又如何?”溫瀛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冷戾,“你如今什麽都不是了,我就算問陛下讨了你這個人,你以為我要不到嗎?”

淩祈宴瞬間面色鐵青,這個混賬果然是想要自己做他奴仆,好肆無忌憚地折磨自己!

“你想都別想!我死都不會從!”

溫瀛沒再理他,離開了朝晖殿。

淩祈宴氣得一腳踹翻身側的椅子,再擡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臉。

有什麽大不了的,死就死,死不了他就逃,哪怕逃出去以後就做個獵戶,他都認了!

興慶宮的太監已在外頭等了許久,見到溫瀛出來,趕忙迎上去,比先前還要恭敬些:“殿下,現在要回去寝宮嗎?”

溫瀛重新坐上步辇,最後看一眼朝晖殿殿門的方向,淡聲吩咐:“走吧。”

永安宮裏的人都在院子裏等着迎接他們的新主子,皇帝、皇後和太後都撥了人過來,送來的各樣東西更是一箱一箱的堆滿了整個院子,溫瀛随意瞧了一眼,點了太後撥來的一個看着老實可靠的大太監出來,讓之以後總領永安宮事務。

鳳儀宮來的幾人原本一臉谄媚,聽聞溫瀛這話,臉上的笑滞住,為首的那個更是直言提醒他:“殿下,您新入宮,不懂這宮中規矩,皇後娘娘才是後宮之主……”

不待他說完,溫瀛漠然瞥向他:“所以你打算教我規矩?皇後娘娘是後宮之主,可這裏是永安宮。”

那人心下一凜,對上溫瀛的目光,堪堪生出些不寒而栗之感,低了頭讪然請罪,哪還敢再往下說。

送溫瀛來的興慶宮太監心下啧啧,再次确定,這位新殿下,确實不是個善茬。

溫瀛忽然問他:“若是我這裏人手不夠,可以自己去內侍處挑些合用的人嗎?”

“自然是可以的,殿下您缺什麽人盡可去挑。”那太監趕忙應下,別說挑幾個人,這位新殿下這會兒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只怕陛下都會讓他們想辦法弄來,他們哪敢不應。

溫瀛點點頭,沒再多言,提步進門去。

作者有話要說:

穩贏:我不是,我不要,我要你做我老婆

宴嬌嬌: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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