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你太壞了
翌日,全軍拔營。
行軍三日,至豐日山腳下,溫瀛下令停營紮寨,休整一日再翻山繼續往豐日城行進。
營帳中,淩祈宴正仔細地擦拭他那把佩劍,想着明日上了山定要大殺四方,滿臉掩不去的躍躍欲試,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溫瀛進來時,他已将劍來回擦了數遍,聽到腳步聲,擡頭沖溫瀛露出燦爛笑臉:“定了明日幾時啓程?”
“辰時過後。”溫瀛的目光自他笑着的臉上晃過,落到他手中那柄鋒利的劍刃上,頓了頓。
淩祈宴高興道:“那好,今夜早些睡,明日早點起來,養足精神。”
溫瀛走上前,淩祈宴順勢抽出他腰間佩劍:“我幫你也擦擦。”
溫瀛沒有拒絕,不出聲地看着他,淩祈宴手裏握着他的劍,細細擦拭,神色專注且小心翼翼。
他難得有這樣細致耐心的時候。
溫瀛看着這樣的淩祈宴,不由想起當年。
那時的淩祈宴還是高高在上的毓王殿下,卻願意纡尊降貴陪他去買考試要用的瑣碎物什、提前幫他打點貢院的官吏、在他考試結束時等在貢院門口。
從一開始,這人就對他有千般好,叫他念念不忘。
所以哪怕身份被占去二十年,他也不計較,更舍不得計較。
将溫瀛的劍擦拭得光可鑒人,淩祈宴順手舞了兩下,十分滿意,遞回溫瀛面前,擡了擡下巴:“拿去。”
溫瀛接過,插劍入鞘,再擱到一旁劍架上。
淩祈宴雙手撐在身後榻上,身子懶洋洋地往後仰,順嘴問他:“你打聽到了這山上到底埋了多少兵馬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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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瀛點頭:“巴林頓都城那邊調了三萬兵馬過來,另有這附近的兩個大部落增兵共三萬,加上原本的豐日城守兵,合計八萬人。”
淩祈宴詫異道:“那豈不是比我們的人還多?”
“嗯,确實多一些。”
巴林頓朝廷這一系列的調兵之舉做得十分隐蔽,他派出去的探子也是好不容易才打聽到消息,若非他們早發現軍中有人通敵,真毫無準備地硬着頭皮去翻山,只怕當真要傷亡慘重,甚至全軍覆沒。
淩祈寓為了拉下他,心思何其歹毒,不但要他死,更要他手下兵馬大敗,好叫他背負罵名,遺臭萬年。
淩祈宴不由有些擔憂:“……那這能行嗎?刺列部的援軍什麽時候會過來?”
“不必着急,”溫瀛不以為意,“刺列部汗王親自帶兵過來,已在路上了,不能叫這些巴林頓人發現他們,繞道過來耽擱了些時候,但也差不多了,出不了岔子。”
淩祈宴松了口氣:“那你怎還一臉嚴肅?誰又惹你不高興了?”
“沒有,”溫瀛望向他,欲言又止,斟酌着話語,“明日上山,必有一場硬仗要打,辎重營依舊留在這裏。”
淩祈宴随口接話:“你不都安排好了麽?”
“你也留下來。”
淩祈宴一愣,似沒聽懂:“留下來是什麽意思?”
“你留下來,看守辎重。”
完全沒想到溫瀛會做出這樣的安排,淩祈宴皺眉,當下拒絕:“我不,我跟你一起去,你又不是手下沒人了,要我留這裏做什麽,我不要。”
他劍都擦了三遍,竟然說要他留下來看守辎重?什麽道理!
溫瀛堅持道:“有危險,你別去,留下來。”
“你不是說肯定能贏的嗎?有何危險?我要去。”
“以防萬一,你留下來得好。”
淩祈宴嘴角的笑斂去:“有危險又如何?你去不是一樣有危險?你能去我為何不能去?你就是看不起我。”
“沒有看不起你,”溫瀛哄着他,語氣卻十分強硬,“別讓我在戰場上分心,你留下來吧。”
“若我偏要去呢?”
“不行。”
無論淩祈宴怎麽說,溫瀛就是不肯答應帶上他一塊。
淩祈宴冷了臉,霍然起身,踹他一腳。
溫瀛不為所動:“聽話,別鬧。”
“我沒有跟你鬧,是你蠻不講理,你少将我當三歲小娃娃哄!”淩祈宴拔高聲音。
溫瀛看着他,不再接腔。
“……你管不了我。”
丢下這句,淩祈宴拂袖而去。
溫瀛沒去追,只叫了幾個親衛去跟着。
淩祈宴氣呼呼地出門,騎着他的小妖精去外跑了一圈,發洩滿腔上不去下不來的怒氣。
追着夕陽跑了許久,後頭累到了,才在一處水岸邊坐下,無聊地開始往水裏扔石頭。
窮秀才、臭秀才、混賬……
來來回回地将溫瀛罵了個遍,淩祈宴越想越不得勁,他有這麽嬌弱麽?憑什麽不讓他跟着?溫瀛分明就是看不起他。
他又不是那嬌滴滴的小娘子,何至于就要被人護在軍營裏?
閉起眼睛愣神半晌,又陡然睜開。
淩祈宴輕蹙起眉,總覺得不對。
這一路過來,他沒少跟溫瀛上過戰場,那次去偷襲軍堡,即便是為了哄他高興,溫瀛确實特地帶他一塊去了。
明日一仗雖比之前幾回要棘手些,可溫瀛的态度為何會突然變得這般堅決?
越想越覺得古怪,他的心思轉了幾轉,隐約想到什麽,起身翻上馬,回去軍營。
走進帳中,溫瀛正在伏案寫呈報皇帝的奏報,淩祈宴輕手輕腳地走去他身側,拉了拉他袖子:“說說。”
溫瀛擱下筆,擡眼看向他。
“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為何這麽說?”
“你說你到底有沒有事瞞着我?”
淩祈宴繃着臉,緊盯着溫瀛雙眼,試圖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些端倪來。
奈何這人始終是那副寡淡棺材臉:“沒有。”
淩祈宴擡手拍他肩膀:“我不信,你給我說實話。”
溫瀛不動聲色道:“不信你還問我做什麽?”
淩祈宴頓時又氣到了:“我剛才很不高興,你沒發現嗎?”
“發現了。”
“那你還繼續氣我?”淩祈宴十分不滿,“你就不能說兩句好聽的,讓我高興高興?你還說喜歡我,你就是這麽喜歡我的?”
溫瀛微微搖頭:“今日我說什麽,你都不會高興,除非我答應讓你跟着我一塊去,但我不願你去,我說的話必不會是你想聽的,不如不說。”
淩祈宴氣得又拍了他一下:“都是歪理,你不想我去,總得有個理由吧?就因為危險?還是你覺着我會給你添亂?”
“都有。”
淩祈宴忍耐着怒氣:“那之前偷襲軍堡那回,你還帶我去了呢?”
溫瀛淡道:“明日一仗,我雖有把握,但變數确實比之前每一回都大,我不想帶你去冒險。”
“就這?”
“就這。”
淩祈宴用力戳他的臉:“你就是看不起我,你手下的兵可以上戰場,溫清可以上戰場,偏我不可以,你把我當什麽了?”
“沒有看不起你,你想多了。”溫瀛捉下他的手,輕捏了捏,試圖安撫他。
“那你讓我一起去。”
“不行。”
在這一點上,溫瀛堅決不肯退讓。
淩祈宴愈發氣悶。
他還是覺着溫瀛有什麽事在瞞着他,可溫瀛這驢脾氣,他打定主意不說的,只怕自己用鐵棍來撬,都撬不開他的嘴。
氣人。
之後一直到就寝,淩祈宴都在因這事鬧別扭,一句話不肯與溫瀛說。
夜色漸沉。
淩祈宴躺床裏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溫瀛輕拍他的腰:“早些睡吧,別翻身了。”
淩祈宴躺平身,盯着夜色中漆黑的帳頂,溫瀛再次提醒他:“很晚了,睡吧。”
“你是混賬。”
“嗯。”
淩祈宴吸了吸鼻子:“你不許我跟着去,怕我有危險,你以為我真一點不會擔心你麽?你也不看看你那一身的傷……”
他好似從來沒有這麽為一個人,又或是某件事糾結過,哪怕當日知道自己的身世時,更多的也都是迷茫和不知所措,并不會像現在這樣,牽腸挂肚、夜不成眠,都是這人鬧的。
他怎麽偏偏就喜歡了呢,情情愛愛真是一件麻煩之事,像從前那樣,每日只需吃好、睡好、玩好,旁的任何人和事都不放在心上多自在。
可溫瀛這個混賬還不領情,自以為是,蠻橫又霸道。
黑暗中,淩祈宴看不清溫瀛臉上表情,只聽到他黯啞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道:“不用擔心,不會有事的。”
淩祈宴擡手撸了一把臉,勉強自己将那些情緒壓下去:“……你就是個大混賬,我讨厭你。”
“嗯。”
溫瀛的氣息貼近,将他攬入懷。
淩祈宴轉過身抱住他。
安靜相擁片刻,淩祈宴在溫瀛懷中悶聲問:“真的不能讓我一起去嗎?你再考慮考慮?”
“不能。”
先前見他這麽不高興,或許還有過一絲動搖,可現下他親口說了“擔心”,就更不能讓他去了。
“你太壞了。”
淩祈宴低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溫瀛一聲未吭,由着他咬,輕扶他後背安慰他。
淩祈宴猛地松開口,再踹一腳,轉回身去,拉高被子。
轉日早上,臨到大軍将要啓行時,淩祈宴猶不死心,狗腿地親手伺候溫瀛穿铠甲,讨好道:“好殿下、好哥哥,你就行行好,帶我一起去呗。”
溫瀛睨他一眼,沒理他。
淩祈宴憋着氣,再接再厲:“我保證不給你添麻煩,就跟在你身邊,你去哪我就去哪,絕不逞威風,該跑時麻溜跑,這樣也不行麽?”
“不行,我沒空看照你。”溫瀛沉聲扔出這句,完全沒得商量。
“我有手有腳,不需要你看照。”
“那也不行。”
“……真的一點都不能通融嗎?”
“不能。”
淩祈宴伸手一推,将還未系好的腰帶扔他身上去,氣呼呼地坐回榻上。
有什麽了不起,他自己又不是沒長腿,一會兒大軍出發,他就偷偷綴在後面跟着,他還不信了,真上了山,溫瀛還能将他趕回來不成。
不讓他去,他偏要去。
淩祈宴暗暗打定主意,沒注意到溫瀛何時已走到他面前來,彎下腰,兩臂撐在他身體兩側,平視他的雙眼:“你在想什麽?”
仿佛被抓了現行,淩祈宴略有心虛,眨了眨眼睫,裝傻:“沒有啊。”
“你有。”
溫瀛一眼看穿他。
淩祈宴這人從來心裏藏不住事,有什麽都擺在臉上。
“沒有。”淩祈宴不服氣,他偏不說,憑甚這個混賬總是敷衍他,他就不能學他一回。
沉默對視片刻,溫瀛沒再問,垂下眼,捉起淩祈宴一只手,輕捏了捏他手心。
不待淩祈宴反應,他忽地從身後抽出根鐵鏈來,動作極快地捆住淩祈宴手腕,綁到木榻一腳上。
淩祈宴回神,下意識地扯起手,鐵鏈牢牢鎖住,完全掙脫不開,他猛地擡眼,怒瞪向溫瀛:“你做什麽?”
溫瀛摸摸他的臉:“你乖一點,我很快就回來,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就留在這裏等着,聽話。”
“你放開我!”
溫瀛沒聽他的,又看了看他被捆住的手腕,确定那鐵鏈綁在衣袖之外,沒勒着他的皮肉,放下心來。
淩祈宴擡手,一巴掌扇上他的臉,力道不重,聲音卻格外響亮,帳中随軍伺候他們的一衆內侍當即跪地,深垂下腦袋,不敢看。
淩祈宴已氣紅了眼,溫瀛絲毫不在意,貼過去,在他眼睑上落下一個吻。
“最後一次,以後我事事都聽你的,別生氣了。”
“你什麽毛病!”淩祈宴氣急敗壞,“你肯定有事瞞着我!你不告訴我,我跟你拼了!”
溫瀛冷下聲音,讓帳中人都退下。
他擡起手,撫上淩祈宴的面龐,淩祈宴這會兒渾身帶刺,撇過臉,不想讓他碰:“……你把這狗鏈子解了,我不要系這個,我手疼。”
溫瀛問他:“我放開你,是不是我一走,你就要偷偷跟上去?”
被揭穿心思,淩祈宴心下打鼓,面上卻不肯認:“沒有,我沒這麽想過,你冤枉我。”
“是不是冤枉你自己心裏清楚。”
“……你滾!”
淩祈宴又一次怒目而視。
溫瀛只做沒看到:“你乖乖在這待着,一個時辰後,自會有人幫你解開這個,別試圖自己去解,小心蹭到皮肉。”
淩祈宴伸腳踹他:“那你告訴我,你到底瞞了我什麽?”
溫瀛仍不肯解釋,但緩和了聲音:“我跟你保證,不會有事,我方才說的也是真的,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任何事都聽你的。”
他這麽說,淩祈宴更是心頭惴惴:“是不是有什麽危險?你故意不與我說,也不肯讓我去?那你自己呢?你要去做什麽?”
“沒有,沒危險,放心。”
淩祈宴不信:“你說謊。”
溫瀛已不給他再問的機會,站直身,拿了劍,最後看他一眼,轉身而去。
“你給我回來把話說清楚!”淩祈宴又氣又急,抄起手邊茶盞砸向他背影。
溫瀛的腳步沒有停留,走出帳外,聽到身後瓷器落地的聲響,輕閉了閉眼,沉聲叮囑守在外頭的江林:“好生伺候着他,他發脾氣就讓他發,但不許讓他偷跑出去。”
江林喏喏應下,進去裏頭。
帳中有淩祈宴斷續的罵聲傳出,溫瀛沉默聽了片刻,翻身上馬,下令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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