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你個騙子

營帳中。

江林抖着雙手,握住淩祈宴的劍,哭喪臉望向他:“郎、郎君,奴婢不敢砍,怕砍傷您的手……”

淩祈皺眉呵道:“少說廢話,動作快些,別磨磨唧唧的!”

江林縮了縮脖子,勉強止住哭腔。

“快!”

江林深吸一氣,猶猶豫豫地一劍揮下。

一聲刺耳聲響後,那不知摻了什麽特殊材質的鐵鏈竟紋絲不動。

淩祈宴的面色愈發難看,偏不信邪:“再來。”

“郎君……”

“你不會就滾下去,換個會的人來。”

江林不敢再說,又一次雙手舉起劍。

第二下、第三下。

除了一聲比一聲更刺耳尖銳的聲響,盡是無用功。

最後淩祈宴洩了氣,倒回榻裏,給江林扔出一個“滾”字。

江林趕緊将他的劍擱下。

又去給他上來茶水點心,低聲勸了他兩句,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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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祈宴閉起眼,再不理人。

一個時辰後,溫瀛留給他的親衛進門來,跪地幫他解開手上鐵鏈。

“殿下說,請您安心待在這裏,他很快就會回來。”

對方的态度十分恭順,淩祈宴卻怎麽看怎麽不順眼,漠然丢出三個字:“你也滾。”

待人退下,他才沒好氣地揉起自己的手腕,雖隔着一層衣料,但他皮白肉嫩,手腕上依舊留下了一道明顯的紅印子。

嘴裏嘟嘟囔囔地罵咧幾句,偷偷跟出去的心思卻是徹底歇了。

都這個時辰了,他還能跟去哪,外頭那些人想必得了溫瀛命令,也必不會讓他離開軍營。

罷了。

鄰近晌午時,大軍終于行進至豐日山腹地,再翻越兩座山頭,就能望到豐日城,溫瀛下令原地休整片刻,用過幹糧再動身。

張戗縱馬過來,小聲與他禀報,說是一路進山,總覺得這山裏有些說不出的詭異,怕會發生什麽事。

這人是作戰經驗豐富的老将,嗅覺靈敏,本能地察覺到不對勁,溫瀛未予置評,只下令加強了警戒,派出斥候兵再去前方探路。

軍中有人通敵往外傳遞消息之事,他并未與這些部下說。

“這天也灰蒙蒙的,看着像是要下大雨,也不知能不能趕在雨落下來之前出山。”

張戗随口感嘆,有些不理解,昨日天氣倒是晴好,溫瀛非說要再休整一日,拖到今日翻山,結果剛走了一個時辰,天色就陰了,一會兒大雨當真落下了,于他們行軍總歸是麻煩事。

溫瀛淡道:“休整兩刻鐘就走。”

午時二刻,在原地歇息了小半個時辰後,溫瀛下令再次出發。

剛要動身,後方部隊裏忽然一陣騷動,隔得太遠,一時看不清那頭發生了什麽,聽得禀報,溫瀛當下命人去查看。

不消半刻,派去的人沖沖來回報,驚慌道:“是火,後面山林子裏起火了!”

張戗雙目圓瞪:“怎會起火?還有多少人在那山林子裏?讓他們趕緊撤出來!”

話音剛落下,前鋒軍那頭也派了人匆匆忙忙地來報:“前頭、前頭也起了火,把路都堵死了!”

“怎麽回事?!”

那幾人說不出個所以然,張戗來不及多問,迅速翻身上馬,親自去前邊查看。

溫瀛擡頭,黑壓壓的雲又往前挪了些,遮天蔽日,最後一絲日光即将被徹底擋住。

淩祈宴走出帳子,望向黑如暗夜的天穹,江林已将燈點起,小聲提醒他:“郎君,馬上就要下雨了,您進去裏頭吧,別淋着了。”

“嗯。”

他嘴裏應着,卻沒有動,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

須臾之後,轟隆一聲驚雷響徹天際,刺目閃電轉瞬劃破黑雲,頃刻間,暴雨磅礴而至。

身邊的下人幫他撐起傘,淩祈宴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傘下,目光落向前方山色重重的地方,嘴唇動了動,小聲問:“你們聽到什麽聲音了嗎?”

江林幾人面面相觑,除了雷鳴閃電和落雨聲,哪還能聽到其他的?

半晌,淩祈宴斂下眸,轉身回去帳子裏。

他覺得他有些魔怔了,分明不可能聽到,但耳邊一直嗡嗡作響的,全是戰場上的刀劍相接聲。

江林重新給他上來剛泡的熱茶,淩祈宴沒動,木愣愣地盯着燈臺上的那一點火光,莫名地心神不寧。

山中戰場。

溫瀛高騎在他的黑風之上,暴雨已将他身上铠甲徹底淋濕,他舉着劍,帶着渾身的肅殺殺氣,親身沖入敵軍陣營中。

雨水混着血水不斷沖刷着眼簾,一個又一個巴林頓人在他面前倒下,溫瀛手中的劍仿若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浸染鮮血,淩厲森寒逼人,一如他本人,真正的煞神降世。

淩祈宴從睡夢中驚醒,擡手一抹額頭,一手都是冷汗。

帳中一片漆黑,叫他恍然不知今夕何年,好半日,才稍稍緩過勁,艱難地咽了咽喉嚨,确定自己只是做了個噩夢。

江林聽到動靜,幫他将燭火重新點起,問他要不要喝水。

淩祈宴撐起身,喝了半杯開水,徹底緩過來,問:“什麽時辰了?”

“已經快過申時了。”

竟都這個時辰了麽?

先頭用過午膳,他百無聊賴地倚榻上獨自下棋,一直心神不屬,後頭不知何時就睡着了,且還做了場噩夢。

夢裏溫瀛在馬上被人一箭洞穿胸口,轟然倒下,又被無數人踐踏而過,身體在雨水中逐漸變得冰冷,再無一絲生氣。

無論他在旁邊怎麽喊,那人都沒再睜開眼。

淩祈宴捂住胸口,莫名一陣難受,明知道只是夢而已,但那些畫面過于真實,那種看到溫瀛屍身時的窒息感,更清晰無比,叫他驚懼心慌不已。

“來人!”

吩咐了人去打探消息,再沒了睡意,他站起身,在帳中來來回回地踱步。

又過了兩刻鐘,外頭終于雲消雨歇,卻已近黃昏。

淩祈宴不想再等,出去帳子,叫人去拉來自己的馬。

溫瀛留下的幾個親衛試圖阻攔他,淩祈宴直接抽劍指向為首的那個,冷道:“王爺留你們下來,不是叫你們跟看犯人一樣看着我,我與王爺是何關系,你們心中有數,這會兒山裏的仗也差不多打完了,我去找王爺,要麽你們跟着我一起去,要麽就滾開別擋道!”

那幾人猶豫再三,低了頭,跟着淩祈宴翻身上馬,疾馳出營。

進山走了半個時辰,在天色徹底暗下來之前,他們碰到了第一支回來報信的兵馬。

“晌午時,我軍在山中歇息用幹糧,遇到伏擊,巴林頓人放火燒山,趁着我軍方寸大亂時出兵偷襲,意圖将我軍一網打盡,兩方交手,幸得老天眷顧,暴雨突然而至,山火沒有燒開就已被澆滅,王爺和衆将軍很快整頓了陣型迎擊,戰事陷入膠着,再後面,漠北刺列部的援軍出現,我軍開始反撲,最後大獲全勝。”

淩祈宴嘴角的笑尚未揚起,就聽人又道:“王爺親身沖入敵軍陣中,被冷箭射中,後被鄭守備救回,傷情不明,現下在山中營地裏,軍醫正在為王爺診治。”

淩祈宴心中一緊,用力握緊拳:“射中了哪裏?”

“胸、胸口。”

那兵丁說完,沒聽到他再問,只聞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擡頭望去,淩祈宴已縱馬疾馳而去,身影轉瞬消失在了山道上。

再往前疾行半個時辰,終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坳裏,他們碰上了停營在此的大部隊。

被人帶進主帥帳中,淩祈宴頓住腳步,一眼看到面無血色阖着眼躺在床榻上的溫瀛。

他的上半身赤裸着,胸口處纏了厚厚一圈白布,确實受傷了,且傷得不輕。

好半日,淩祈宴才慢吞吞地走近過去,在床榻邊跪蹲下,顫抖着手想去觸碰溫瀛,卻又不敢碰,通紅的雙眼怔怔看着他。

鄭沐溫清他們也在帳中,鄭沐小聲與淩祈宴禀報先前戰場上發生的事情:“當時一片混亂,那支箭不知是從何方射出來的,王爺猝不及防,這才中了招,幸好射偏了兩寸,沒叫王爺當場殒命,這一戰我軍雖損兵折将不少,但敵軍更是傷亡慘重,張副總已帶了一半兵馬去追擊逃軍并攻占豐日城。”

淩祈宴的腦子裏一陣嗡響,鄭沐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呆愣愣地盯着榻上仿佛毫無知覺的溫瀛,不知在想些什麽。

餘的人見他如此,都沒再多說,互相對視一眼,退下去。

帳中沒了別的人,淩祈宴小心翼翼地握住溫瀛一只手,彎下腰,額頭抵在他手上,久久不動。

眼中有溫熱的水淌出。

察覺到那人的手輕撫上他面頰,淩祈宴猛擡起頭,溫瀛已側過頭睜開眼,黑沉明亮的雙眼望向他。

淩祈宴勉強回神,艱難地張了張嘴:“你、你還好麽……”

“嗯。”

溫瀛的聲音有些啞,但聽着并無淩祈宴想象中那般虛弱,他甚至撐起身,擡手攬過淩祈宴的腰,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輕吻:“沒事了,別哭。”

淩祈宴擡手抹了一把臉,才發現自己一手都是水。

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盯着溫瀛此刻的神色打量,終于察覺出不對勁:“你還能動麽?傷得不厲害?”

“還好。”

淩祈宴咽下聲音:“……還好?”

“真的還好。”溫瀛一圈一圈解下纏在身上的布帶,将傷口展示給他看。

淩祈宴的目光落下去,愕然愣住。

溫瀛的胸口處并無他之前以為的血肉模糊,只有一道十分淺的口子,分明沒傷到要害。

“你裝的?!”

淩祈宴沖口而出,瞬間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這下更氣紅了眼。

他撲上去,對着溫瀛劈頭蓋臉地一陣打:“你這個混賬,我以為你真的要死了,你騙我,你這個騙子、騙子!”

溫瀛由着他發洩,将人摁入懷,輕“嘶”了一聲。

淩祈宴慌忙避開,溫瀛那道口子雖淺,但也确實是道箭傷,碰到總會疼的。

将臉上的水都擦了,淩祈宴怒瞪向他:“現在能說實話了嗎?”

溫瀛點頭:“你想知道什麽,我都說。”

“你這傷?故意的?”

“嗯。”

“為了演苦肉計給你父皇看?”

“嗯。”

“你早就想到這一出,所以死活不帶我去,怕我沒法配合好你唱這出戲?鄭沐溫清他們都知道是不是?你告訴他們卻不告訴我?”

溫瀛沒再接腔,默認了他的話。

他只是不敢賭,淩祈宴跟着去了,他會分神,會露出馬腳,這是他最好的機會,他必須确保萬無一失。

淩祈宴更想打人了,但看到他胸前那傷口,又覺糟心:“你氣死我了!”

溫瀛的喉嚨滾了滾:“抱歉。”

他将一枚十分小巧的護心片取出,遞給淩祈宴:“與鎖你的那條鐵鏈是一個材質的,箭穿不透,當時那支箭射過來時,我其實看到了,但沒有躲,箭頭撞在護心片上,歪了角度,只在護心片邊緣處擦出了皮肉傷。”

他說的輕描淡寫,淩祈宴卻聽得心驚肉跳。

這個混賬未免也太大膽了,這事萬一出了什麽岔子,他說不得真要當場送了性命。

想起先前夢裏出現的那一幕,淩祈宴滿腔的氣怒無處發洩,最後他拉起溫瀛一只手,用力一口咬住他手臂。

溫瀛由着他咬,還擡手輕捏了捏他後頸。

半晌過後,淩祈宴松了嘴,呸呸兩聲,又質問起他:“那方才呢?你躺這裏裝傷重不能起?那個鄭沐明知道是假的,還故意那麽說,你就是想看我為你傷心是不是?”

“不是,”溫瀛認真解釋,“真的不是,方才這裏人太多,只有鄭沐和溫清知道這事真相,并非有意戲耍你。”

“反正你肯定很得意,看我傷心難過你就高興了。”

“你覺得傷心麽?”

“……你明知故問。”

“嗯,我很高興。”

淩祈宴瞬間語塞,臉皮真厚。

溫瀛捉過他一只手,輕輕扣住:“別生氣了,這出戲還得你配合着才能繼續唱下去,後面才是重頭戲。”

淩祈宴沒理他,目光向他們交握在一塊的雙手,溫瀛的手背上也有兩道不起眼的劃傷,還在滲着血絲。

他小聲問:“這裏怎不上藥?”

溫瀛不在意道:“小傷而已,不打緊。”

“上回我手上劃到了,你還半夜偷摸給我上藥呢,換成你自己就不打緊了?”

“……你知道?”

淩祈宴氣道:“我當然知道。”

他才不想說,那日早上醒來,他被藥味熏到了。

叫人送來藥膏,淩祈宴依舊跪蹲在榻邊,親手幫溫瀛抹藥。

他是第一回做這事,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搽完藥還握着溫瀛的手輕吹了吹。

溫瀛眸色沉亮,不錯眼地盯着他。

淩祈宴又彎下腰,拉着他手掌心輕蹭了蹭臉:“窮秀才、臭秀才,以後不許再吓我了。”

溫瀛的聲音啞下,鄭重應:“好。”

“你說的,以後事事都聽我的,下回再有這種事,你不許再瞞着我了,就算怕分心不帶我去,好歹讓我心裏有個底,我都擔心一整日了,飯也沒吃好,還做了噩夢。”

“……抱歉。”

淩祈宴嘟哝抱怨一陣,聽到他又說這個,皺眉道:“別說啦,我不喜歡這兩個字,你以後不許騙我就行,看在你受傷的份上,這回不跟你計較。”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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