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害人害己

聽完下頭人禀報,不敢讓太後勞神,溫瀛主動将事情攬下:“我們去朝晖殿那邊看看,祖母您歇着吧。”

太後心神不寧,神色凝重地叮囑他和淩祈宴:“先顧着寧兒,祈寓他能勸就勸,無論如何,要顧着寧兒的安危。”

溫瀛點頭:“我知道,祖母放心。”

走出寧壽宮,淩祈宴心裏莫名不安,催着溫瀛:“我們快些過去。”

從寧壽宮到朝晖殿,穿越大半個皇宮,他們只用了一刻鐘不到趕過去,這裏已亂成一團。

淩祈寓像拎雞崽一樣拎着淩祈寧,一手掐在他脖子上,将人從大殿裏推出來,一臉獰笑、狀似瘋癫,正放聲叫嚣。

“孤才是太子!孤才是要做皇帝的那個!你們誰敢不服孤,就給孤去死!都去死!”

衆侍衛宮人如臨大敵,一退再退,顧忌着被他掐在手中的淩祈寧,不敢上前。

淩祈寧臉漲得通紅,眼淚流了滿面,艱難地張嘴喘氣,身子抖得厲害。

看到溫瀛和淩祈宴一起出現,淩祈寓的叫嚣聲夏然止住,面色愈發猙獰。

他手上力道加重,瞪向溫瀛,惡狠狠的聲音自牙縫裏擠出:“你來做什麽?來看孤的笑話的嗎?孤告訴你!孤沒有輸!孤絕不認輸!你該死!你才該死!孤只恨當年沒将你千刀萬剮!”

溫瀛沉聲提醒他:“還想活命,将祈寧放了。”

哪怕淩祈寓這會兒張牙舞爪且有人質在手,對上溫瀛,只這麽一句,就已先在氣勢上矮了一截。

淩祈寓看他眼神裏淬了毒,面容幾近扭曲:“孤偏不放!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山野裏長大的村夫!就憑你也敢與孤争與孤搶,你配麽?!”

他越說越激動,淩祈寧在他手中搖搖欲墜,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似已快喘不過氣來。

淩祈宴見狀不由皺眉,冷聲道:“淩祈寓你有毛病嗎?你就這點本事,抓小六一個小孩子要挾人?你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喪家之犬不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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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祈寓怒目向他:“你給孤閉嘴!你又是個什麽東西!以色侍人的貨色,你有何資格在這與孤這般說話?!”

淩祈宴的心頭沒有半分波瀾,這人說的這些話如今已再不能激怒他:“我有沒有資格在這裏說話不重要,你以為你挾持了小六就能得到什麽好?你這個太子已經廢了,老實安分點還能留着條狗命,何必自取滅亡?”

淩祈寓不屑一顧地嗤笑:“孤如今這樣活着與死有何區別?死了還能拉個墊背的,孤怕什麽?孤可真沒看出來,原來你還挺關心這傻小子,那好啊,你來換他!有你陪着孤一塊死,孤豈不快哉,死又有什麽怕的?”

溫瀛猛攥住淩祈宴手腕。

淩祈宴反手輕拍了拍他手背,他可沒那麽傻,真如這個瘋子所願。

溫瀛嗓音更沉,再次提醒淩祈寓:“将祈寧放了。”

淩祈寓壓根不理他。

淩祈宴往前一步,問:“林家小娘子是不是你殺的?我的另兩個未婚妻,是不是也是你動的手?”

“是又如何!”淩祈寓拔高聲音,咬牙切齒,“孤偏不讓你娶妻!你寵幸那些丫鬟娈童孤都忍了,可你別想娶妻生子!孤只是沒想到,你有這般下賤,竟委身自己給一個門客!早知如此,孤就該早些動了你,也不會便宜了別人!”

淩祈宴一陣惡寒,他怎麽都沒想到,那三個小娘子因他而死,竟是這樣荒謬又可恥的原因。

“你才是該被千刀萬剮的那一個。”

淩祈寓舔着唇,嘶啞的嗓子裏滾出怪異的笑聲:“千刀萬剮又何妨?孤就是後悔,這麽多年了,竟連一次你的味道都沒嘗過。”

他露骨的目光死死盯着淩祈宴,如同挑釁一般,眼裏是毫不掩飾的欲望。

溫瀛用力握緊腰間佩劍。

“不行,”淩祈宴按住他的手,壓下聲音提醒他,“你若抽劍,他真的會掐死小六,得想別的法子。”

淩祈寓猶在叫嚣:“來啊!你們不是很厲害嗎!在戰場上殺人多威風啊!我就看看你們有多本事,能救得了誰!”

溫瀛面沉似水,僵持間,數十弓箭手突然出現,轉瞬将淩祈寓團團圍住,拉弦搭箭擺開陣勢,随時準備放箭。

皇帝大步而來,面色鐵青,厲聲呵斥淩祈寓:“你這個畜生!你給朕将祈寧放了!”

淩祈寓毫無懼色,放聲大笑:“放了?哈哈……哈,孤放了他,父皇可會放過孤?!”

皇帝大怒:“朕本沒打算要你的狗命,你還要朕如何放過你?!”

淩祈寓不忿至極:“父皇幾時放過了孤?孤勤勤懇懇、勞心勞力地做您的皇太子,百般讨好您,為您分憂解難,到頭來孤得到了什麽?自從這個村夫回來後,父皇您眼裏就只看到他一個兒子,無論孤做什麽,在您眼裏都是錯!您早就想廢了孤,哪怕孤什麽都不做您也容不下孤,遲早要讓孤給這個村夫騰位置!”

“你還有臉說!你這個畜生!混賬!”皇帝暴跳如雷、怒不可遏,“你不忠不仁、不孝不悌,做過的惡事死上百回千回都不夠,朕念在你祖母和母後的份上留你一命,你竟還這般死不悔改!如今還有臉挾持你弟弟來質問朕!”

淩祈寓高聲争辯:“孤為何不能問?!孤沒錯!錯的是父皇,是你們!是父皇逼孤!是你們都想逼死孤!孤只是為了自保!”

皇帝被他這些颠倒黑白的話激得一陣氣血上湧,顫顫巍巍地擡起手,指向他,咬住牙根厲聲下令:“放箭,給朕殺了這個畜生!殺了!”

“——不!”

不知何時出現的皇後跌跌撞撞地撲上去,擋在了淩祈寓身前,哭求皇帝:“陛下饒了寓兒,饒了寓兒吧!”

看到沈氏,皇帝更恨得牙兒癢:“你生養出這麽一個不是人的畜生來,還敢給他求情?你給朕滾開!”

沈氏哪肯,死死擋着淩祈寓,又轉身哀求他:“寓兒你聽話,把寧兒放了,母後求你了,放了寧兒吧。”

“連母後也不願幫孤了嗎?”淩祈寓幽幽問她。

沈氏淚眼婆娑:“你這樣會死的,你聽話,放了你弟弟吧,就當母後求你了好麽?”

淩祈寓冷笑:“不放。”

皇帝氣極:“給朕放箭!”

沈氏猛地轉回身,伸開手護住她兒子。

淩祈寓手裏抓着一個淩祈寧,身前還擋了一個沈氏,那些弓箭手怕誤傷了這兩人,哪怕憤怒至極的皇帝再三催促,都遲遲沒敢放箭。

淩祈寧在劇烈喘氣後,突然像是沒了生息一般,胸膛塌下去,軟倒在淩祈寓身上,淩祈寓依舊一手拎着他衣領,一手掐住他脖子,沒将人放開,兀自叫嚣,癫狂大笑。

淩祈宴見狀心下一凜,想到什麽,低下聲快速與溫瀛道:“小六不行了,他從小就有哮症,之前許多年都沒犯過,剛才那樣分明是又犯病了,必得趕緊将人救下來,快!”

溫瀛的眼瞳一縮,當下上前去拿了一弓箭手手中的弓,後退兩步,拉開弦。

淩祈寓和沈氏都在與皇帝對峙,并未注意到溫瀛手中的箭已瞄準了他們。

下一瞬,箭矢破空而出,堪堪擦過沈氏的鬓發,釘進了她身後淩祈寓的喉嚨裏。

沈氏的哭求聲戛然而止,怔在原地。

在她身後,淩祈寓轟然倒地。

她渾渾噩噩地轉身,看到大睜着眼死不瞑目倒在地上的兒子,短暫的怔愣後終于崩潰尖叫,軟倒在地上。

溫瀛扔了弓沖上去,将早已昏迷不醒、同樣摔倒在地的淩祈寧抱起,淩祈宴大聲呵斥一衆錯愕沒反應的宮人:“還愣着做什麽!快去傳太醫!”

不遠處的角落裏,雲氏面無表情地看完這一出鬧劇,淡道:“走吧。”

身側的太監低聲問她:“娘娘,您不過去安慰安慰陛下麽?”

雲氏的嘴角牽扯開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急什麽。”

溫瀛和淩祈宴将淩祈寧送回寝宮,留下來守着他。

太醫很快趕來,施針用藥,但淩祈寧一直昏迷未醒。

當日深夜,他的症狀又突然惡化,衆太醫使出渾身解數輪番搶救,最後一起匍匐在地,戰戰兢兢地與溫瀛請罪。

淩祈宴眼睜睜地看着這個小弟弟咽下最後一口氣,木愣愣地想着白日裏還與他言笑晏晏,說要做大将軍的、好端端的人,怎突然說沒就沒了?

他顫抖地伸出手,想摸一摸淩祈寧的臉,剛碰到,就被溫瀛扣住手腕,從榻上拉起。

回到永安宮,被溫瀛抱住,淩祈宴才似如夢初醒,在溫瀛懷中打了一個寒顫。

溫瀛輕撫他後背:“沒事了,沒事。”

淩祈宴艱難咽下聲音:“小六他,沒了嗎?”

“嗯。”

“……為何會這樣?他白日裏還說不知道那個畜生關在哪裏,後頭怎又突然去了朝晖殿,還被那個畜生挾持,我已經提醒他了,不要去沾惹那個畜生,他怎麽就是不聽?”

溫瀛将他抱得更緊。

安靜相擁片刻,溫瀛叫人打來熱水,幫淩祈宴擦了把臉,又讓他泡了泡腳。

這才剛入秋,淩祈宴卻覺遍體生寒,不停打冷顫。

在戰場上,他可以潇灑落拓、毫不眨眼地殺人,他甚至不将自己的生死當回事,總說死了便死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但是今日,淩祈寧的死,卻突然讓他生出了膽怯。

原來生死就當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從前不怕,是因為他壓根沒有真正經歷過。

溫瀛跪蹲在他跟前,幫他輕輕揉按腳掌上的穴道,好讓他舒服些。

淩祈宴終于從木楞中回神,看向他,嚅嗫道:“要不……你還是別當皇帝了,我們趕緊跑吧,躲遠點,找個沒人的地方,隐居避世。”

溫瀛輕捏他的腳掌,沒接話。

淩祈宴說完,自己也先搖了頭:“……不行,你不做皇帝,我們只怕死得更快。”

他蔫了神:“這裏一點不好,遠沒有在西北那麽自在。”

“小六真可憐,他只是個傻子,什麽都不懂,怎麽偏偏就是他沒了。”

“連他這樣的傻子都說沒就沒了,我能活到現在是不是純屬僥幸?”

“人各有命,”溫瀛低聲安慰他,“過後我們去廟裏給他點盞長明燈便是,來生或許他能投個更好的胎。”

淩祈宴輕出一口氣,心裏依舊七上八下的,惶然點頭。

梳洗完畢,待淩祈宴沉沉睡下,溫瀛起身去了外頭。

他的親信進門來,低聲禀報:“六殿下去世的消息先前報去興慶宮,陛下悲戚大恸,下頭的人勸不住,這會兒淑妃娘娘已經過去了,還傳了太醫去。”

溫瀛平靜聽着,神色淡漠,又問:“鳳儀宮呢?皇後可醒了?”

“醒了,皇後娘娘下午時就醒了,一直在哭,方才、方才聽說六殿下也沒了,忽然就如同失了智一般,開始歇斯底裏地尖叫、摔東西、打罵下人,後頭又把所有人都趕出去,獨自一人在大殿裏放聲大哭、狀若瘋癫,鳳儀宮的下人都不敢進去,太醫過去了,也被擋在外頭。”

溫瀛眉峰輕蹙,沉聲問:“六殿下為何會突然去了朝晖殿?”

“陛下先前已派人查過了,早上六殿下去鳳儀宮請安後回去,路上追着只貓去了朝晖殿附近,看到那裏有不少守兵,猜出二殿下被關押在裏頭,堅持說要進去看看,那些人攔不住,讓了他進去,再後頭他便被二殿下給拿住了。”

“貓?”

“是、是只野貓,宮裏野貓多,到處都有,據六殿下身邊的人交代,那貓半道撲上來,在六殿下腳邊轉圈,六殿下覺着好玩,便停下腳步逗了那貓一陣,後頭那貓叼走了他手腕上系着的一根紅繩,他着急要回來,就自個追了上去,跟着那貓跑去了朝晖殿附近。”

溫瀛蹙眉沉思片刻,沒再多言,叮囑道:“你下去吧,繼續盯着便是。”

禀事的人退下,溫瀛的貼身內侍又進門來,小聲告訴他:“殿下,宸仙殿那邊剛剛遞了消息過來,王德說早上事情發生時,淑妃娘娘也去朝晖殿那邊看了看,但沒走近就又回去了,而且,那只引誘六殿下去朝晖殿的野貓,他曾經看到過淑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偷偷喂養。”

溫瀛的面色微黯,眉目間郁結起寒意:“本王知道了,讓他繼續好生伺候着淑妃娘娘,有事再報。”

淩祈宴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沒有碰到熟悉的熱源,他迷迷糊糊睜開眼,伸手去摸。

溫瀛回來時, 淩祈宴已坐起身,正在發呆,一臉怔然地望着他。

溫瀛走過去,順手點燃燈,坐上床将人抱住:“做噩夢了?”

淩祈宴趴進他懷中,心跳得有些快:“你去哪了?我一睡着你就不見了。”

溫瀛輕撫他的背:“就在外頭,方才有人來禀報些事情。”

“……什麽事?”

溫瀛大致說了一遍,但沒與他提雲氏。

淩祈宴聞言心下一陣恍惚:“那個傻小子一直就想養貓,但皇後和那個畜生都不喜歡那些小東西,不許他養,宮裏能有這麽多野貓,是因為太後心善不殺生,要不也早被皇後他們叫人弄走了,可小六只是逗只貓而已,怎麽就把命給弄丢了呢。”

溫瀛沒接腔,手上動作放得更輕。

淩祈宴唏噓不已:“他手上的紅繩串着佛珠,是他本命年時太後特地去廟裏給他求的,根本不值幾個錢,何必去跟只貓計較,都是宮裏長大的,我就沒見過比他還傻的,跟誰都親近,別人對他一點好他就記得,明知道那個畜生不是個東西,還堅持要去看他。”

“宴兒。”

淩祈宴的話頓住,擡眼望向他。

溫瀛将他抱緊:“別想了,睡吧。”

淩祈宴不再說了,安靜趴在溫瀛懷中,久久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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