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近墨者黑
入冬以後天氣漸冷,淩祈宴鎮日窩東宮裏不再出門。
但不得清靜,每日都有官員在東宮裏進進出出,他又不願一直避在後頭,時不時的會去正殿裏晃一圈,那些個官員見到他,起初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後頭次數多了習以為常,便不再敢說什麽,但心裏怎麽想,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有那腦子裏有坑的言官,不怕事大地跳出來參淩祈宴,說他夜宿東宮不合禮制,只差沒直接挑明說淩祈宴是佞幸,言辭激烈地勸谏溫瀛離他遠點,不要污了儲君聲譽。
淩祈宴氣不過,分明溫瀛才是給他暖床的那個,憑甚說他是佞幸?
他拿着那份奏疏翻來覆去地看,越看越火大:“這些人可太讨厭了,擺明是借題發揮,想給你這位皇太子立規矩,你若是聽了他們的,以後指不定一個個的都得騎到你頭上來。”
別說他不是佞幸,就算真是佞幸又如何?若是碰上個強權鐵腕的皇帝,有一二佞幸,這些人只怕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還會争先恐後去巴結,如今不過是欺負溫瀛這個新上任的東宮儲君在朝中無甚根基,想要試探他底線、滅他威風罷了。
溫瀛将奏疏從他手中抽走:“無稽之談,不必在意這個。”
淩祈宴氣哼了一陣,趴到書案上,眼巴巴地瞅着他:“好殿下,這些人太壞了,我不高興,你哄哄我呗。”
溫瀛的目光轉過來,依舊是那副無甚表情的寡淡臉。
淩祈宴心道這人總是這麽冷面無情,他怎麽就鬼迷了心竅呢?
他耷拉下腦袋:“你不想說算了。”
安靜片刻,溫瀛的手伸過來,揉上他的後頸:“你過來。”
淩祈宴怔了怔,往前走了兩步,被溫瀛拉坐到身上。
“真不高興?”
“你被人說成佞幸,你能高興?”
溫瀛想了想,回答他:“從前确實有不少人這麽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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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祈宴聞言愈發不快,手指戳上他肩膀:“你好意思提從前呢,從前分明也是你占便宜,你有什麽好不高興的。”
溫瀛皺眉:“你覺得,我們做那事,是我占了你便宜?”
“當然是……”
淩祈宴話說出口,對上溫瀛看向自己的黑沉雙目,心下驀地生出些十分微妙的觸動:“倒也不是,我樂意跟你做,不能算你占便宜。”
“嗯。”
溫瀛将他攬進懷,貼着他面頰耳鬓厮磨一陣:“不必不高興,我知道你不是就行,待日後,我自然會叫全天下人都知道。”
淩祈宴心裏終于舒坦了,趴在他肩膀上一陣悶笑:“窮秀才,你這話真動聽,我可愛聽。”
翌日,溫瀛再召官員議事,就讓淩祈宴在旁待着,直接給了他一個東宮屬官的名頭,讓他可以名正言順值宿東宮,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沒再給這些官員找自己麻煩的機會,溫瀛先給他們出了個難題,出人意料地提出,要求戶部削減各項開支用度,用以增加軍費。
衆人嘩然。
皇帝臨走時,吩咐溫瀛小事與內閣商議,要緊的事情去報給他,但誰都沒想到,皇帝這才走了月餘,這位先前在朝堂上話都很少說的新任皇太子,忽然就變了臉,擅作主張,竟開口就說要增加軍費,這等事情,沒經過皇帝首肯,誰敢拍板決定?
“殿下,這萬萬使不得啊,軍費歷來都有定數,豈能随意增加,且其它各項開支用度,本就已是捉襟見肘,哪還能再削減……”
戶部尚書一百個不樂意,張嘴就反對。
衆內閣輔臣,除了那位準太子妃的叔父沒吭聲,餘的紛紛跳出來附和、唱反調。
溫瀛的态度卻十分強硬,無論他們怎麽說,俱充耳不聞:“這事戶部先盡快整理出一個章程再來報,那些瑣碎冗雜的出項都盡量減去,孤看過戶部的賬目,每歲用在祭祀慶典上的花銷委實多了些,能削減的盡量削減吧。”
他這是完全商量的餘地都不給,态度堅決、一意孤行。
當日回去後,戶部尚書便開始稱病,不肯再來東宮見太子。
派去尚書府傳召的太監回來禀報,說那位尚書大人病得下不了床,實在沒法進宮,怕過了病氣給殿下,還望殿下恕罪,待他病好了再來與殿下請罪。
淩祈宴聽罷十分好笑:“這老匹夫還挺奸猾,為了拖延敷衍,竟連裝病這招都使出來了,殿下打算如何辦?”
溫瀛淡道:“戶部并非只有他一個人,他不行,換個人來做便是。”
為表東宮體恤下臣之心,溫瀛特地派出兩位宮中禦醫去尚書府,一番診斷後,那二位禦醫直言,尚書大人需要将養個半年,切不可過于勞累,否則留下病根子只怕要折壽,溫瀛聽聞立刻準了,讓老尚書好生在家中休養,不必操心公務,戶部諸事由左侍郎全權代掌。
且不提那位尚書如何氣得吐血,從沒病變成了真病,幾位內閣輔臣沒等到溫瀛低頭,見他如此剛愎自用,再次相約來了東宮,想要一起向他施壓。
首輔聲淚俱下,說着窮兵黩武要不得、打下巴林頓是僥幸、不能因此就過于看重武功的話,總而言之就是咬死了,別想問戶部多要一個銅板的軍費。
淩祈宴原本坐一旁榻上喝茶,聽到這話頓時就不樂意了,出言打斷他:“方首輔這話就不對了吧,什麽叫得上天庇護,僥幸才能攻下巴林頓?攻下巴林頓分明是太子殿下的本事,怎麽被你一說,盡成了老天爺的功勞?”
不等對方辯駁,他又道:“還有,要說起來,太子殿下打巴林頓,也沒問朝廷多要一分錢軍費,都是靠勒緊褲腰帶,一路打,一路洗劫搶殺那些巴林頓貴族,為此還被人诟病過于殘暴,怎的罵名殿下背了,功勞卻也被你三言兩語給抹了?”
他這麽一說,倒是提醒了在場的這些人。
面前這位皇太子殿下的兇殘煞神之名,不單是在西北,在朝廷中也流傳甚廣,之前那副與世無争的低調态度分明就是裝的!陛下剛走,他就原形畢露了!
首輔漲紅了臉:“如今仗已經打完了,還需增加軍費做什麽?”
“仗是打完了,可偌大一個巴林頓,要讓他們徹底安分下來,絕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陛下已下旨在那邊開軍府,這筆銀子依舊走西北軍的軍費賬上出,顯然遠遠不夠,各位閣老在這上京城裏吃香喝辣時,可曾想過那些在前線征戰的士兵,還有穿着破舊草鞋走雪路的?”
淩祈宴向來牙尖嘴利,絲毫不給這些人面子。
有人不忿叱他:“黃口小兒,休得胡言!”
淩祈宴冷冷瞥過去,看了一眼說話之人,沒有搭理,轉而與溫瀛提議:“殿下,既然幾位閣老覺着削減祀典用度不好,會惹怒神靈和祖宗,那不如就減官員俸祿吧,幾位閣老也好以身作則,要不然我說他們吃香喝辣,他們還說我胡言亂語呢。”
溫瀛沉聲道:“也可,孤是太子,孤也願做表率,俸祿減半。”
衆人微微變了臉色,若是減少別的用度,他們大可大義凜然地反對,但官員俸祿關系他們自身利益,若說不肯,好似顯得他們貪婪,更別說太子已經說了他的俸祿也減半。
一時間,幾人心下惴惴,生出動搖來。
那位首輔卻忽然跪地,摘下管帽匍匐下身:“老臣年歲大了,諸病纏身,無力再為朝廷效力,還請殿下準許老臣告老還鄉。”
剛才罵淩祈宴“黃口小兒”的次輔跟着跪下,同樣道:“臣家中諸事繁雜,亦有心無力,還望殿下允臣同首輔大人一道辭官歸鄉。”
這便是故意用辭官逼迫溫瀛了。
首輔是皇帝登基前就在內閣中的,皇帝的左膀右臂,深得皇帝信任,次輔也是皇帝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哪怕孫女嫁了淩祈寓,他也沒因廢太子之事受到牽連,足見皇帝對他的看重,這倆人要當真辭官回鄉了,待皇帝知道,頭一個要找溫瀛麻煩。
換做別人,只怕這會兒已親手上前去将他二人扶起了。
但溫瀛只是面色沉下,坐在桌案後垂目看着他們,未動分毫。
長久的沉默後,久到跪在地上低着腦袋、原本勝券在握的倆人都已生出不安時,他才終于開口:“既如此,孤亦不好強留二位閣老,理當體恤二位,放你二人歸鄉。”
那二人愣住,其餘人更有目露驚詫的,溫瀛只當沒看到。
哪怕跪在地上的人其實壓根不想走,但話已說出口,皇太子沒給他們留任何臺階下,他們是不走也得走了。
待那些人灰溜溜地離開,淩祈宴再忍不住,捧腹大笑,在榻上打滾。
溫瀛起身過去,坐到榻邊将人摁住:“別笑了。”
淩祈宴豎起大拇指:“太子殿下果然厲害,我要是那兩位閣老,怕是要氣得出門去撞柱子。”
“随便他們。”溫瀛不在意道,完全沒将那二人放在眼中。
淩祈宴笑夠了,手指勾上他袖子:“你是不是早知道他們會用這一招來逼迫你?故意順水推舟的?”
溫瀛神色平靜,随口解釋:“皇帝的看重就是他們最大的籌碼,他們自然會加以利用。”
“啧,真是想不開,跟你這位東宮儲君作對能讨得什麽好。”
戶部尚書的教訓還在前頭擺着呢,真以為他們能威脅得了誰?也怪這些人太不了解溫瀛的個性,溫瀛這混賬最不吃的就是這一套。
淩祈宴分外看不上這群迂腐老頑固,皇帝從前也重武,登基之後卻被這些老家夥日益影響,連打個巴林頓都一直猶豫下不定決心,顧忌這顧忌那的,有夠窩囊的。
治國确實得靠文治,可人總還是得有點血性的不是?
他就覺得溫瀛在戰場上殺人時的模樣最勾人,若是變成皇帝那樣,那可太沒意思了。
心思轉了轉,淩祈宴又笑問他:“你真不怕他們去皇帝那裏告你一狀?”
溫瀛不以為意:“那也得他們能見到陛下。”
嗯?
倆人說了一會兒話,兩張請帖送了進來,說是敬國公府剛派人送過來的。
溫瀛與淩祈宴一人一張,下帖子的卻是惜華郡主,十日後她要辦一場馬球會,邀請他倆一起去。
淩祈宴随意掃了一眼,将帖子扔到一邊去,問溫瀛:“你去麽?”
溫瀛反問他:“你想去麽?”
去當然想去的,他正閑得無聊,但惜華這大張旗鼓地辦馬球會,想必京中高門世家都會去,那到時候不是人人都知道他就是昔日的毓王了?
雖然,現下知道的人也已不少。
似看穿他心中所想,溫瀛道:“想去就去吧,遲早都會知道,你還在意這個?”
淩祈宴輕哼:“我是不在意,我這不是怕給太子殿下你添麻煩嘛。”
“不會。”
“真不會?”
“我說不會就不會。”
淩祈宴大約沒發覺,他從前沒心沒肺只圖自己開心痛快,甚少為別人着想,如今卻下意識地會替他這位太子殿下考慮,确實變了。
但溫瀛沒打算提醒他這個。
三日後,別宮那邊傳來消息,那兩位閣老果真去了別宮,求見皇帝,想要告儲君的狀。
但天不遂人願,皇帝并未見他們。
倆人等了半日,只等來皇帝身邊的內侍傳話,說是陛下問他們可有要緊事,若無要事,就請二位閣老回去。
皇太子肆意妄為、逼迫戶部增加軍費開銷算不算要緊事?但那來傳話的太監卻說,陛下早知此事,不是什麽大事,讓他們回去與太子商量着辦便是。
那兩位閣老氣了個仰倒,只好說他們要告老還鄉,來與陛下拜別,內侍又進去通報,再後面出來說,陛下正與幾位娘娘飲酒賞花,醉了,請二位改日再來。
淩祈宴聽罷更是樂不可支,只要想一想那倆老家夥吃癟的模樣,他就痛快:“皇帝真知道你要增加軍費?”
“知道。”溫瀛随意點頭。
他确實與皇帝提過,皇帝也确實被他說服了,他故意不與人提這是皇帝的意思,就是為了讓那些人跟他鬧,他好趁機将人攆走。
“那他們都要告老還鄉了,皇帝怎不見見他們呢?”
溫瀛淡漠道:“醉在溫柔鄉裏,自然不願去見他倆。”
淩祈宴一愣,随即放聲大笑:“窮秀才,你果真學壞了。”
倒也是,皇帝這回去別宮,帶了淑妃、虞昭媛和好幾個鮮嫩的年輕宮妃,在宮外無拘無束,日日笙歌燕舞,多快活,只怕魂都被勾沒了,哪還有心思顧別的,換做他也不願意放下美嬌娘,去見兩個話又多又臭又長的老匹夫。
這麽想着,他湊近過去,抱着溫瀛的胳膊晃了晃:“窮秀才,你父皇這種可真不好,幸好你不是他養大的,不然一準近墨者黑。”
溫瀛轉開眼:“毓王殿下當年,也沒少抱着那些美貌婢女卿卿我我,确實是近墨者黑。”
淩祈宴哽住,……壞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斤斤計較有意思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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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