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狼子野心
兩營兵馬在城門外交手,最後以林肅親手将北營副統領挑落馬下,餘的人繳械投降告終。
暮色已沉。
靖王跌坐在椅中,閉着眼再不置一詞。
他的手臂上有一道割傷,正在淌血,溫瀛讓太醫去為之包紮,被他漠然揮開。
溫瀛的肩膀上則受了靖王一劍。
先前他們叔侄倆交手,溫瀛處處壓制着靖王,但又刻意讓着他,在生生挨下那一劍後,是靖王先棄了劍,之後他便一直是這副一言不發的灰敗之态。
直到林肅押着北營的副統領進門來,與溫瀛禀報,說宮外亂黨已全部拿下。
溫瀛輕颔首。
聽到林肅的聲音,靖王擡眼,帶刺的淩厲目光望向他,林肅避開,只作沒看到。
溫瀛淡聲提醒靖王:“皇叔您輸了。”
回答他的,只有靖王的冷笑。
溫瀛不以為意:“皇叔倘若執意再如此,外頭那些人只能枉死了。”
被押跪在地上的北營副統領聞言瞠目欲裂,掙紮着想起身,又被林肅一手按下去。
他大聲争辯:“本将沒有造反!本将是奉陛下口谕,拿着陛下的調兵符前來救駕!你們污蔑本将!”
林肅已将那調兵符拿到手,遞給溫瀛看。
溫瀛摩挲着其上的龍紋,這是大成歷代皇帝才有的、能調動京畿所有兵馬的調兵符,如今就在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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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他沉聲問道:“父皇這段時日一直病重昏迷不醒,這調兵符如何到的皇叔手裏?”
那副統領還要争辯,溫瀛沒再給他機會,命人先将之押下去,留待處置。
靖王冷漠擡眼,終于開口:“太子殿下何必裝模作樣,這調兵符如何來的,你分明心知肚明,還有何好問的?你也不必說這些廢話了,你連你父皇都不在意,又怎會在意本王和外頭那些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便是。”
溫瀛卻道:“孤沒打算殺他們,更沒想殺皇叔,北營那頭送去兵部的公文,孤會叫人壓下,但得請皇叔給孤做個見證。”
靖王的眉峰狠狠一擰:“你還想做什麽?”
“孤需要一道禪位诏書,也需要幾個見證人,若有敬國公和皇叔一起為孤做這個見證,才能叫朝廷百官心服口服。”
“你休想!”靖王哂道,“你不是很本事嗎?趁着你父皇在別宮這段時日,首輔次輔都被你弄走了,一力把控住朝政,朝堂之上誰還敢與你唱反調?還需要什麽見證人?本王一個冥頑不明的老匹夫,只怕會壞了太子殿下的好事。”
溫瀛輕眯起眼,眸色中多了些許冷意:“若皇叔執意不肯,孤便當真只能将皇叔和您的這一衆部下以亂黨處置,謀逆之罪,禍連家人……”
“你敢!”靖王瞬間漲紅了臉,“你這個畜生!你敢如此,本王死都不會放過你!”
“皇叔,有句話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溫瀛沉下聲音,“或許皇叔願意為了您恪守的愚忠大義赴死,甚至不惜犧牲家小,您以為您死的慷慨,可您得想想,太後年紀大了,如何能受得住又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如今父皇成了這副模樣,太後若再沒了您這個小兒子和一衆孫兒孫女,她要是傷心之下有個好歹,您便是不孝了。”
靖王猛然睜大眼,死死瞪着溫瀛,他大抵沒想到這一層,牙齒咬得咯咯響,恨得幾欲嘔血。
溫瀛不為所動,繼續道:“陛下如今這副模樣,也無力再操持朝政,孤先前說的,願為陛下分憂,扛起肩上重擔,并非假的,以儲君名義監國,終非長久之道,亦有諸多麻煩,政令不能暢快下達,許多事情都得耽擱,皇叔即便不為着私心,也得為這大成的江山社稷着想。”
最後一句,一字一字重重敲在靖王心上:“到了今時今刻,皇叔以為,您當真還有得選擇嗎?”
長久的僵持後,面對始終鎮定如常、成竹在胸的溫瀛,靖王的氣勢一點一點弱下,仿佛被抽幹了渾身力氣,終于頹然癱倒在座椅中,再次阖上眼。
淩祈宴在一旁冷眼看着,不得不說,他都有些佩服溫瀛了,三言兩語間竟完完全全地抓住了靖王的軟肋。
以他的部下、他的妻兒子女做要挾,他只會覺得為大義而死,這些犧牲是應當的,是死得其所,罪大惡極的那個是溫瀛。
可一旦牽扯到太後,将不孝的帽子扣到他頭上,卻是他不能忍的,掙紮之下他到底生出了動搖。
溫瀛沒有逼迫他當即表态,只命人先将之送回住處去,靖王沒肯,再開口時聲音更啞:“我就留這裏,如今這裏裏外外都是你的人,我也再做不得什麽,你讓我伺候陛下,等陛下醒了再說。”
溫瀛淡道:“皇叔多慮了,陛下是孤的父皇,孤不會做那大逆不道之事,也無必要。”
靖王分明不信他:“你的心思我猜不準,也不想再猜,你若真想我給你做這個見證,就讓我留這裏給陛下侍疾。”
溫瀛深深看着他,半晌之後終是道:“那便辛苦皇叔了。”
他們退下去,靖王卻又突然叫住林肅,冷聲問他:“陛下從來待你不薄,雖提防着林家,但并未動過你們分毫,反而一再施恩與你敬國公府,你如今卻幫着太子造陛下的反,豈非忘恩負義?”
林肅鎮定答道:“殿下說的,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望王爺勿怪。”
他未再多說,跟在溫瀛身後退下。
出了皇帝寝殿,溫瀛吩咐林肅去外整兵:“讓京衛軍加強戒嚴,上京城中若有異動,無論是誰,拿了便是。”
林肅垂首領命。
一回到寝宮,淩祈宴立刻讓溫瀛坐上榻,叫來太醫重新給他上藥包紮。
靖王這一劍刺得不淺,在溫瀛屢次受過傷的地方再添一道新傷。
先前在皇帝寝宮那邊只随意止了血,淩祈宴也沒仔細看,這會兒跪在他身前湊近了細瞧,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一團,他的臉色都變了,氣呼呼道:“……靖王分明就打不贏你,你為何要特地送上去,挨這一劍?你有毛病嗎?”
溫瀛擡手撫了撫他的臉,收斂起在外時的渾身冷戾:“無事,一點小傷而已。”
“出了這麽多血還小傷!”淩祈宴聞言更是氣惱,“跟皇帝那樣躺床上不能動了,才叫大事?”
溫瀛低聲解釋:“我不挨這一劍,靖王不會息怒,無論如何,禪位诏書的見證人,必須有他,只能如此。”
淩祈宴自然知道溫瀛這麽做是為什麽,可他就是生氣:“你上回還說再不吓我了,你這個騙子!”
溫瀛沒再說,執起他右手,淩祈宴的手指也受了傷,已經上藥包裹起,憶起先前鮮血從他指縫間滑落的場景,溫瀛的眸色晦黯,周身的冷意又冒了頭。
淩祈宴察覺到了,趕緊收了爪子,讪然道:“我也沒事,擦破點皮而已。”
溫瀛看着他:“所以你就能這麽吓我?”
淩祈宴一愣:“你怎麽這樣啊?強詞奪理,那劍都送到你喉嚨口了,我一急才用手接的。”
“我接得住,”溫瀛冷聲提醒他,“你自己說的,他根本打不過我,是我讓着他而已,我不會讓他傷到要害之處。”
好吧,淩祈宴承認,他當時确實有些關心則亂了,也沒多想,看到那劍尖沖着溫瀛的喉嚨去,下意識就伸手接了。
淩祈宴十分郁悶,依舊跪坐在地上,最後他低了頭,趴到溫瀛的膝蓋上,悶聲道:“窮秀才,你每回都騙我,嘴裏沒一句真話,還話趕話地堵我,說你呢,怎麽又牽扯到我身上,我就割破點手上的皮,哪裏像你,肩膀上被刺了個血窟窿,這能是一回事嗎?”
溫瀛緩和了聲音:“再無下次。”
“你都說過幾回這個了,傻子才信你。”
溫瀛彎下腰,伸手一撈,淩祈宴被他單臂抱起來,面對面地坐到了他腿上。
淩祈宴吓了一跳,下意識地撐住他肩膀,又反應過來他那裏剛受了傷,趕緊收手:“做什麽呢?”
溫瀛看着他,不動。
淩祈宴被他盯得心尖微顫:“看什麽看,不許看……”
溫瀛依舊沒移開眼,看他的眼神更加露骨。
最後淩祈宴實在受不了了,低下頭,雙手捧住溫瀛的臉,将吻印上他的唇。
受了傷的手指輕輕蹭動着溫瀛的鬓發。
溫瀛黑沉雙眼中逐漸有了光亮,将他擁緊。
皇帝再醒來,是在翌日清早,溫瀛過去請安,皇帝已喝過藥,正在閉目養神。
靖王見到他依舊沒好臉色,但沒再像昨日那般激動,溫瀛走進去,與他道:“皇叔,孤想單獨與父皇說幾句。”
“你要做什麽?”靖王頓生警惕,看他的眼神像是生怕他會對皇帝不利。
溫瀛望了一眼禦榻上耷拉着眼皮子、并不搭理他的皇帝,淡道:“皇叔放心,孤只想與父皇說幾句話而已,不會做別的,您可以就在外頭盯着。”
靖王瞪了他兩眼,又回頭與皇帝說了兩句什麽,起身去了外頭。
溫瀛走上前,在皇帝身側跪下,聽到依舊閉着眼的皇帝從鼻子裏漏出的、帶着極度不忿的聲音,平靜道:“父皇,那位張神醫是皇叔帶來的,他不會騙您,您中的這毒,須得精心調養三五年才能将身子養回來,朝政之事于您只是累贅。”
“兒臣确實有狼子野心,可兒臣也是為父皇好,您若執意不肯下诏,兒臣只能自己代勞。”
“父皇倒也不必動怒,否則又像昨日那樣,反傷了身子。”
庭院中,淩祈宴倚在廊下,正漫不經心地欣賞這別宮裏的春日景致。
靖王出來,漠然看了他一眼,沒理他。
淩祈宴将人喊住,要笑不笑地道:“王爺是否還是不服氣,若非有敬國公,殿下未必能贏?”
靖王冷冷瞅向他。
淩祈宴輕勾起唇角:“倒也是,許多人原本還搖擺不定,若非殿下有林家這個最大的籌碼在,也未必就會倒向殿下,至于敬國公為何要替殿下做事,識時務者為俊傑自然是一方面,畢竟當初殿下還什麽都不是時,敬國公就十分看好他。”
眼見着靖王臉色難看,淩祈宴全不以為意,頓了頓,又繼續道:“可王爺又是否知道?那林家小娘子,是被淩祈寓那個狗東西害死的。”
靖王寒聲道:“是又如何?當年林家女死,陛下破例給她追封了縣主下葬,還提了她兄長的官職,如此還不夠嗎?一個女兒而已,就值得敬國公冒着風險跟随太子逼宮犯上?”
淩祈宴搖頭:“補償再多能抵得上人家女兒一條命嗎?後頭淩祈寓死時親口承認了這事,可陛下怕被人說自己教子無方,生養了個喪心病狂的冷血畜生,只字未對外提,依舊不能讓人女兒的死因大白天下,豈不叫人寒心?”
“在王爺眼裏,一個女兒或許不重要,只怕連您的兒子都能為了所謂大義犧牲,但并非人人都能像王爺這般豁達想得開,陛下這樣的皇帝不值得效忠,換個明主跟,有何不可?”
“殿下雖也無情,但恩怨分明,跟了他,又有何不好?”
淩祈宴說罷,沒再看靖王臉上複雜變幻的神情,笑了笑,轉開眼,繼續欣賞廊外風景。
溫瀛過了兩刻鐘才出來,錯身而過時,靖王問他:“林家勢大,你就不怕養虎為患?”
“孤不是父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靖王沒再多言,陰着臉進門去。
淩祈宴笑着與溫瀛擡了擡下巴:“你和皇帝說什麽了?”
“讓他下诏禪位。”
“他能答應?”
“他不願意,但由不得他。”
淩祈宴頓時樂了,手指點上溫瀛心口:“你可真真是,壞透了。”
溫瀛看向他,淩祈宴點頭:“挺好,未免夜長夢多,別再拖了,明日之前将诏書發下去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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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