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逼宮犯上

寅時,別宮禁衛軍值房。

禁衛軍統領被長劍架上脖子,怒瞪向面前之人:“你是靖王爺的人?你好大的膽子!扣拿本将你們是想造反不成?!”

那人冷淡回答他:“我等奉陛下谕旨行事,得罪了。”

他說罷吩咐身側人:“去與王爺禀報,說人已經拿下了。”

當衆宣讀完皇帝口谕,在場之人面面相觑,那人冷聲提醒他們:“這是陛下的旨意,你等可是要抗旨不遵?”

一衆禁衛軍将領心驚肉跳,猶豫之下正要領旨,有人急慌慌地跑進來,語不成調:“太、太子殿下來了……”

那人的面色猛然一變。

溫瀛步入昏暗值房中,半邊臉隐在夜色裏,叫人看不清他臉上神情,只聽到他寒若冰霜的聲音下令:“靖王矯诏私自命人扣拿禁衛軍統領、意圖不軌,拿下。”

局勢瞬間颠倒。

轉日傍晚。

溫瀛出現在皇帝寝殿時,靖王正在一勺一勺地給禦榻上的皇帝喂藥。

皇帝醒了,但動不了身。

溫瀛上前請安,無論是皇帝還是靖王,都沒理他。

溫瀛不以為意,恭敬請示道:“父皇,皇叔已經伺候您一日一夜了,想必十分疲憊,不若讓他先歇下,讓兒臣代勞,留這裏給您侍疾?”

皇帝顫抖着擡起手,指向溫瀛,喉嚨裏發出急促但含糊不清的聲音,大睜着凹陷下去的渾濁雙眼。

靖王輕拍了拍他胸口安撫他,站起身,面向溫瀛,神情格外冷肅:“太子,陛下讓本王替他問話,你須得如實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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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瀛的面色沉定,撩開衣擺,在禦榻前直挺挺地跪下:“有什麽話,皇叔直言便是。”

靖王壓抑着怒氣,定了定心思,寒聲問:“淑妃和虞昭媛給陛下下藥之事,你事先可知情?”

“不知。”溫瀛鎮定回。

“果真不知?”

“果真不知。”

靖王握緊拳:“昨**和祈宴,你們倆在陛下禦榻前,說過什麽,你可還記得?”

溫瀛道:“随意提了幾句父皇的病情而已,後頭皇叔很快就來了,我們便會去了。”

“沒說別的?”

“沒有。”

“你還敢不認!”靖王拔高聲音,怒意勃發,“昨**們趁着陛下不清醒,大言不慚要取而代之,将陛下一直軟禁在此做個傀儡太上皇,是陛下親耳聽到,你敢不認?你們想做什麽?!趁陛下如今病重造反不成?!”

他們确實說過,但溫瀛面上半點沒有被揭穿心思的心虛,反問靖王:“父皇若一直是這般病重不起、昏迷不醒之态,朝政之事怎辦?國不可一日無君,孤替父皇分憂,好讓父皇靜心修養、調養身子,何錯之有?”

靖王氣道:“陛下尚在病中,你已然開始圖謀他的皇位,你不是居心叵測是什麽?!”

“孤沒有別的心思,孤只是替父皇着想,更替大成江山着想。”

“你簡直強詞奪理!”

皇帝掙紮着想要起身,似十分激動,怒瞪向溫瀛,幾要将眼珠子都瞪出來,他大張着嘴,卻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只能發出些無意義的斷續嘶啞喊聲,滿頭滿面的冷汗,模樣格外狼狽,很快又頹然倒回被褥中。

靖王見狀趕緊扶住皇帝:“陛下息怒,身子要緊……”

“咳——”

皇帝的臉漲得通紅,不停咳嗽,幾要咳出血來。

溫瀛冷眼看着,不為所動,待靖王手忙腳亂地給皇帝喂了藥,他老人家不再那般激動,他才沉聲慢慢說道:“父皇,那位張神醫已經說了,您體內餘毒未清,不該這般動怒,須得靜心調養個三五年,才能好轉,您安心在這別宮養病,大業兒臣願替您擔着。”

眼見着皇帝被他幾句話刺激得身體又開始打顫,靖王回頭怒叱他:“你閉嘴!你是當真想氣死你父皇不成?!”

溫瀛卻提醒他:“皇叔也息怒得好,不要沖動行事,做出什麽不可挽回之事來。”

靖王心下一突:“你這話是何意?”

溫瀛神色淡淡:“皇叔做了什麽,皇叔難道自己不清楚麽?”

太子寝宮。

淩祈宴坐在廊下,心不在焉地逗一只不知哪裏冒出來的野貓,天色已逐漸黯下,他擡頭看了看天邊昏黃的落日,心跳得莫名有些快。

江林腳步匆匆地進來,小聲禀報他:“伯爺,別宮外來了二千北營兵馬,現已将別宮團團包圍了。”

淩祈宴一笑:“是麽?來得可真快。”

他話音落下,又有下人小跑進來,滿面慌亂氣喘籲籲道:“伯、伯爺,靖王身邊的人忽然過來,氣勢洶洶地說要捉拿亂黨,被殿下的侍衛攔在外頭,兩邊已經起了沖突。”

聽到院外隐約的吵嚷聲,淩祈宴伸了伸腰,漫不經心道:“讓他們進來便是,我倒想知道,這裏是太子殿下的寝宮,什麽時候竟藏了亂黨在此。”

靖王的侍衛沖進來,共有十幾人,各個手持利器,來勢洶洶。

淩祈宴依舊坐在廊下,将手中點心全都喂了那野貓,擦了擦手,慢悠悠地擡眼,目光掃過面前衆人,冷聲問:“你們是靖王的人?這裏是太子寝宮,你們持劍沖進來,是想造反不成?”

為首的那個咬牙道:“王爺奉陛下口谕,捉拿宮中亂黨逆賊,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陛下口谕?”淩祈宴哂道,“陛下昏迷不醒,何時下的口谕,太子宮裏又哪裏來的亂黨逆賊?別是靖王趁着陛下病重,欲意圖謀不軌,假傳聖谕吧?”

那人怒目而視,大聲道:“廢話少說,将他拿下!”

衆靖王侍衛齊刷刷地上前,将淩祈宴團團圍住,劍尖直指向他。

淩祈宴不緊不慢地站起身,再次擡頭。

那侍衛頭領見狀像是察覺到什麽,面色陡然一變,下意識地擡眼四處望去,就見周遭閣樓殿宇上轉瞬冒出近百弓箭手,箭頭已對準他們,皆是宮中禁衛軍!

溫瀛冷靜無波的雙眼望向靖王:“昨日半夜,皇叔擅自将這別宮禁衛軍統領拿下,換上您自己的親信,可有此事?”

靖王不以為然:“是又如何,本王并非擅作主張,是奉陛下谕旨行事,若非如此,難道任由他與你勾結,控制宮闱,意圖軟禁陛下、逼宮犯上嗎?”

“皇叔這話說錯了,意圖軟禁陛下、逼宮犯上的不是孤,是您。”溫瀛沉聲提醒他。

靖王一愣,頓時面色鐵青、怒不可遏:“你胡說八道!休要含血噴人!”

溫瀛已站起身,沒再理他,沖禦榻上因他幾句話又開始猛烈掙紮咳嗽的皇帝拱了拱手:“父皇,還請您明察,不要被皇叔蒙騙了,皇叔扣下這裏的禁衛軍統領,又擅自調動北營兵馬過來逼宮,如今北營兩千人已到,就堵在別宮外頭,兒臣是逼不得已才如此行事。”

靖王聞言怒極:“你這個畜生!你竟敢如此颠倒是非黑白!來人!”

宮殿門驟然洞開,背着光踱步進來的人竟是淩祈宴,身後還押着靖王的一衆親信,昨夜才帶人去扣拿禁衛軍統領的那個也在。

靖王霍然睜大眼、目眦欲裂,厲聲質問淩祈宴:“你來這裏做什麽?!你扣下本王的人想做什麽?!”

淩祈宴似笑非笑:“這話不該我來問王爺?王爺的侍衛嚷嚷着要捉拿亂黨,持劍闖進太子寝宮,意圖扣拿我作為人質威脅殿下,王爺又到底想做什麽?”

不等靖王說,他又道:“非但如此,王爺還扣下了這別宮裏原本的禁衛軍統領,換上您自己的人,若非殿下先一步洞察,親自帶人過去解救了統領大人,只怕這會兒這裏的禁衛軍已與外頭的北營兵馬裏應外合,沖進來将殿下和我等全部挾制住,陛下又病重不起,到那時,整個別宮豈不全由王爺您說了算。”

“——你、你們!你們這兩個畜生!”

靖王被他倆一唱一和、賊喊捉賊的話氣得幾欲吐血,顫抖着手,指向他二人,厲聲叱罵。

皇帝幾經掙紮,依舊半句話說不出,胸膛劇烈起伏,最後竟就這麽氣暈了過去。

宮門外,兩千北營兵馬正在與禁衛軍對峙。

北營副統領親自帶兵前來,手中拿着昨日靖王連夜叫人送去的、皇帝的調兵符,說他們是奉聖命前來救駕,讓禁衛軍即刻開宮門,禁衛軍半步不讓,在門樓上一字排開,搭箭拉弓,随時準備放箭。

兩相僵持,各自對罵不休,直到遠處傳來浩浩蕩蕩的馬蹄聲響。

少說有數千兵馬,奔襲而來。

北營那副統領立在馬上,用力勒緊馬缰,待看清楚領兵前來的是何人,雙瞳狠狠一縮。

在北營兵馬将別宮圍住後,南營近三千人也出現在這別宮之外,且是由南營總兵敬國公林肅親自領兵而來。

兩邊對上,林肅手中長劍直指向對方:“宮闱之地,豈容爾等放肆,退下!”

這位國公爺也是上過戰場的,身上有着常年沉澱下的殺伐之氣,對方的氣勢明顯虛了一截,強撐着争辯道:“國公爺竟也打算跟着皇太子一塊造反不成?我等手上有陛下的調兵符,是陛下讓我等前來……”

“這裏離南營更近,陛下即便要調兵也該派人去南營,如何會舍近求遠,”林肅冷聲打斷他,“你奉的是靖王之命,陛下病重不起,靖王在禦榻前伺候,伺機拿了陛下的調兵符,調集兵馬過來,為的是趁陛下不清明之時扣下太子殿下,好行不軌之事。”

“你滿口胡言!休要污蔑王爺!分明是你與太子串通,欲挾持陛下……”

“報!”

有北營兵疾馳而來,跌跌撞撞地翻下馬,與那副統領禀報:“将、将軍,您帶兵走之後,陳副總和王副總他們挾制了全營,将王爺和将軍您說成是矯诏私自出兵、意欲逼宮謀反,且已以北營的名義連夜将事情呈報去了兵部!”

聞言那副統領瞬間面漲得通紅、瞠目結舌:“放他娘的屁!本将分明是拿着陛下的調兵符帶兵來救駕!他們好大的膽子!”

他又狠狠瞪向林肅:“是你!你不但投靠了太子!還買通拉攏了陳斌、王忠信他們,你們這些人合起夥來要助太子謀朝篡位!竟把罪名嫁禍到從來對陛下忠心耿耿的靖王爺身上!”

“趙将軍慎言,”林肅面不改色地提醒他,“有些話小心禍從口出,沒有證據的事情,最好不要胡亂說。”

“你又有何證據說是王爺逼宮犯上?!”

林肅不以為然:“是與不是,到了殿下和王爺面前,自能見分曉。”

皇帝寝殿裏已亂成一團,內殿中衆太醫正在全力救治又一次昏死過去的皇帝,淩祈宴命人将其餘人等先押下去,只餘他們與靖王,在外殿對峙。

很快有人進來,将宮門外的狀況禀報他們。

聽聞林肅率了南營兵馬出現,靖王猛地抽出牆壁上挂的禦劍,指向溫瀛,咬緊牙根一字一字啞聲質問他:“你連林肅都拉攏了,你到底謀劃了多久?”

溫瀛并不畏懼他手中劍,不退半分:“孤方才已經說了,皇叔不要這般沖動,有話好說便是。”

“本王與你沒什麽好說的!”靖王恨道,“本王只恨本王瞎了眼,沒早看清楚你是個狼子野心的,早知如此,本王當初何必要撺掇陛下将你認回來,反害了陛下!”

從聽到林肅出現起,他就知道他攔不住了,南營向來壓北營一頭,皇帝調他回來,本也是為了牽制林肅的南營勢力,但他才回京兩年,在上京城的根基遠比不上一直在此汲汲營營的敬國公府,哪怕是在北營裏頭,也并非人人都聽他的話。

他只是沒想到他不但看錯了溫瀛,連林肅也看錯了。

溫瀛平靜道:“這件事情,孤永遠感激皇叔,孤也無意與皇叔作對,皇叔又何必這般固執?”

靖王氣紅了眼:“你已經做了太子,那個位置遲早是你的,就不能再等一等?今日即便你贏了,你真以為你這一出能堵住悠悠之口,不會有人懷疑你?污了自己名聲你又何必?”

溫瀛沒有再否認自己的意圖:“孤等不起。”

“你才二十出頭!你有何等不起的!陛下待你這般好,費盡心思幫你鋪路,你怎能如此冷血,一點不顧念父子之情!”

溫瀛漠然阖眼再睜開:“皇叔想知道為什麽?”

“你又有何借口?!”

溫瀛望着他,眼中無半分溫度:“當年在國子監,孤只是個一無是處的學生,一心想要考科舉出人頭地,陛下明知道孤是冤枉的,為了保全他兒子的名聲,為了不叫人知道他的兒子不合兄弟阋牆,一句輕飄飄的革除功名,便叫孤十數年的寒窗苦讀化為烏有。”

“孤為了争一口氣,只能去邊境投軍,剛出京就遇上昔日的太子派人伏擊,欲要取孤的性命,孤僥幸逃脫,又在塞外戰場上九死一生,才走運被皇叔認回,孤确實感激皇叔,可這些,若非陛下所賜,孤本不用經歷。”

靖王愕然。

“就這麽一件小事,你竟記仇到了現在?若非有此番遭遇,你即便真考上了狀元,只怕這會兒也不過是翰林院裏一個寂寂無名的小官,哪能有今日?!”

溫瀛的目光更冷:“對陛下和皇叔而言,這或許是小事,可對這世間千萬讀書人而言,皇帝的一句‘革除功名’,與判了死罪又有何異?”

“靖王這話可不對,”不待靖王再說,淩祈宴上前一步幫腔道,“殿下是皇子,當初将他弄丢了,固然有淑妃與皇後的錯,可陛**為皇帝,卻護不住自己的親子,反而在二十年後以将之認回來當做恩典,要殿下感恩戴德,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靖王的劍尖轉向他,冷聲诘問:“你又有何資格說這樣的話?這二十年,占好處的是你,到了今時今日,太後還将你當做親孫子,甚至比疼別人更疼你,可你是怎麽回報她的?你與太子合起夥來欲要奪陛下的皇位!”

溫瀛皺眉,劍指淩祈宴的場景似乎叫他十分不喜,但見淩祈宴神色鎮定自若,按捺着沒動。

淩祈宴扯了扯嘴角:“我是享了二十年不該享的榮華富貴,可這二十年裏,王爺遠在邊境或許不知,皇後對我非打即罵,我十二歲就因她差點進了鬼門關,廢太子一回兩回三回地挑釁我,使陰招害我,無論他錯得多離譜,陛下從來相信皇後相信他,只因我不學無術、不争氣,丢了他的臉。”

“太後對我好,日後我自會竭盡所能回報她孝順她,可我占了殿下身份二十年,我欠了他的,他非但不計較,還千百倍地對我好,我不該幫他?”

靖王聞言愈加惱火:“你們一個兩個,嘴裏只有自己,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有何面目在此大放厥詞!本王今日就要代陛下除了你們這兩個畜生!”

他手中劍送向淩祈宴,又陡然一轉,指向溫瀛,猛刺過去。

溫瀛擡手,淩祈宴卻比他更快一步,兩指用力夾住了劍刃,指間很快有鮮血滑落。

溫瀛的眸色徹底冷下,厲聲丢出句“退開”,電光火石間抽出了随身帶的匕首,與靖王的劍撞到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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