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不要報答

翌日清早。

皇帝依舊未醒,雲氏畏罪自殺,靖王收到消息後,當下來找溫瀛質問。

“事情還沒審問清楚,她怎就上吊了?你是怎麽叫人盯着她的?”

面對靖王的怒氣,溫瀛不為所動,只有一句他亦不知。

“你不知道?”靖王聞言神色愈發難看,半點不信他說的,“人是你讓人押走的,一個晚上就沒了,白绫是哪裏來的?你怎會不知?!”

淩祈宴替溫瀛解釋:“王爺,太子真的不知道這事,我們也是剛起來才聽到消息,雲氏的宮殿裏或許原本就藏着白绫,她既然敢毒害陛下,應當早知道會有今日,一早做了準備,只怕她壓根就不想活了。”

靖王并不理他,氣急敗壞地繼續質問溫瀛:“明知道她是個瘋子,你為何不叫人盯牢她?事情還未查清楚,她就這麽死了,這事過後要如何與陛下交代,如何與天下人交代?”

“反正,早晚是要死的,”溫瀛淡漠道,“皇叔覺得,還需要再查什麽?事情是她和虞昭媛一塊做的,她們都認罪了,還有何好查的?”

“你——!”

溫瀛越是這麽說,靖王心頭疑慮越甚,更是不信他,又被他這副無所謂的态度氣到了,還要再說什麽,有宮人匆匆來報,說是陛下醒了。

他們當即去了皇帝寝殿。

皇帝确實醒了,比起前幾日睜開眼也只會轉動眼珠,這會兒眼神裏稍稍有了些清明之意,雖依舊說不出話來,至少能勉強發出些意味不明的聲音。

溫瀛走去禦榻邊坐下,扶住皇帝抖抖索索伸過來的手,皇帝似是想說什麽,但說不清楚,靖王欲言又止,到底沒當下就将雲氏和虞昭媛做的事情說出來,更刺激他老人家。

溫瀛嗓音低沉地安撫皇帝:“父皇病了,才剛醒來,可有覺着好一些?父皇要多歇息休養,兒臣和皇叔都在這陪着您。”

皇帝的喉嚨裏發出“嗬嗬”聲響,手顫抖得更厲害,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靖王的眉心緊蹙,一句話沒說,待不多時皇帝又睡過去,沒有理溫瀛,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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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祈宴跟出去,叫住他:“王爺可是在生殿下的氣?”

靖王沒好氣:“你瞧瞧他那是什麽态度?中毒病倒的那個是他父皇,他好似一點都不急,你覺得本王不該生他的氣?”

“王爺應當知道的,殿下那人就是那樣,無論心裏想什麽,不善于表達,他并沒有壞心,而且殿下做錯了什麽呢?他只是之前粗心了一些,沒發現陛下被兩位娘娘下了毒,王爺不也沒發現麽?王爺怎能将事情都怪到殿下頭上?”

靖王面色鐵青,牙縫裏擠出聲音:“本王也希望,他只是沒發現那二人做的事情,僅此而已。”

淩祈宴鎮定道:“自然是的。”

不等靖王再說,他又問:“陛下才剛有些好轉,王爺不留這裏守着陛下嗎?”

這一句話倒是提醒了靖王,他的神色中多了些顯見的遲疑,最後丢下句“本王一會兒過來”,拂袖而去。

淩祈宴回去寝殿,溫瀛已從內殿出來,站在窗邊,似在看外頭伸到窗口來的花枝。

淩祈宴走過去,輕推了推他胳膊:“你看什麽呢?”

溫瀛順手折下一朵,遞到他面前。

那花朵嬌豔鮮嫩,開得正昳麗燦爛。

淩祈宴挑眉:“送我的?”

“拿着。”

淩祈宴接過去,在手中轉了轉,細細端詳一陣,勾起唇角:“窮秀才,你怎突然有了這份閑情逸致,還送花給我呢?”

“好看,配你。”

淩祈宴沒忍住笑,面無表情地說情話,放在這位棺材臉太子殿**上,竟半分不違和,當真是稀奇。

說笑一陣,淩祈宴沖靖王離開的方向努了努嘴,說起正事:“淑妃就這麽沒了,靖王好似更懷疑你了,他或許覺得這個別宮裏的都是你的人,我瞧着他約莫想做些什麽。”

“随他。”溫瀛冷淡道。

“若是靖王他就是不肯從你,你打算怎麽辦?好歹你是他帶回來的,你總不會打算對他也下手吧?太後那頭要怎麽交代?”

溫瀛輕眯起眼,慢慢道:“按着大成朝祖制,新皇登基後,衆兄弟就該去地方上就藩,皇叔是因得了陛下看重,先是鎮守邊境,如今又領了京北大營的兵馬,勞累辛苦了這些年,也該享享清福了,他的膝蓋早年受過傷,時有隐痛,不如早些退下來,尋處富足之地,做個安逸閑王,頤養天年。”

淩祈宴倚在窗邊,一陣笑:“原來殿下是這麽打算的,殿下,你知道你這叫什麽嗎?”

溫瀛睨向他。

“忘恩負義,不是個東西。”

他的眼中盈滿笑意,溫瀛不以為意,淡淡點頭:“嗯。”

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他向來不在意別人怎麽評判他。

淩祈宴卻道:“不過沒關系,誰罵你讓他們罵便是,我站你這邊,要做皇帝的,不狠怎行?”

說罷他又添上一句:“你對誰狠都行,除了我,不然我不理你了。”

溫瀛的手撫上他的臉,湊過去,一個輕吻落在他被窗外日光映亮的半邊面頰上。

淩祈宴的眼睫顫了顫,笑閉起雙目。

在外頭站了片刻,淩祈宴跟随溫瀛一塊進去內殿,他來這邊數日,還是第一回湊近來看皇帝。

禦榻上緊閉着眼的皇帝形銷骨立、眼窩深陷,滿臉都是病态,淩祈宴抱臂看了一陣,唏噓道:“皇帝竟變成了這般模樣,這還能養回來嗎?”

溫瀛淡道:“這邊風水好,陛下在這裏住個幾年,總能好起來。”

淩祈宴樂道:“殿下果真将所有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什麽都預想好了,也是,這地方确實不錯,不但風水好,風景也好,陛下就留這裏一直養病,做個逍遙太上皇挺好。”

溫瀛沒再多言,親手幫皇帝拭去額頭上的汗。

靖王很快去而複返,說這兩日他留這裏伺候陛下,讓溫瀛回去歇着。

溫瀛很幹脆地讓位給他。

走出皇帝寝殿,淩祈宴才小聲笑道:“靖王這是怕你會親自對皇帝下手,不擔心将皇帝交給你。”

溫瀛不在意:“随他吧。”

回去住處,江林已帶着幾人從雲氏的宮殿那邊回來,手裏捧着收拾出來的雲氏的遺物,與溫瀛和淩祈宴禀報,他們已經将雲氏的屍身收殓裝了棺,暫時還停在她寝殿裏,後頭這喪事要怎麽辦,得請他倆示下。

按說雲氏和虞昭媛毒害皇帝,犯的是誅九族的大罪,可虞昭媛是個孤女,雲氏進宮時也換了身份,早已與雲家無關,她們死了牽扯不上別的人,但想要入土為安是不可能了,沒扔亂葬崗已是不錯。先前淩祈宴替虞昭媛收了屍,命人就在這東山上找了處景色尚可的地方葬了,他本意是想将雲氏與虞昭媛葬在一塊,讓她倆去了地下也好有個伴,不至于太寂寞。

沒等淩祈宴開口,溫瀛先吩咐道:“先停在那裏,不必着急下葬之事。”

淩祈宴有一點意外,溫瀛微微搖頭,淩祈宴忍了忍,沒多問他。

雲氏的遺物呈到他們面前,溫瀛讓淩祈宴看,淩祈宴随意掃了一眼,大多是皇帝禦賜的東西,他無甚興趣,最後目光停留在一串早已斑駁脫色的佛珠上。

順手将之拾起,淩祈宴問:“這哪來的?”

江林小聲告訴他:“王德說,曾聽淑妃娘娘和昭媛娘娘提起,這串佛珠是她還在那山匪窩裏時,求一個廚娘給她的,淑妃娘娘說她剛被擄走那會兒每日都想死,最難熬的時候便一遍一遍轉這佛珠,才勉強撐了下來。”

淩祈宴聽得頗不是滋味,沉默一陣,平複住心緒,與溫瀛道:“她連這個都與虞昭媛說,難怪能與虞昭媛交心。”

溫瀛問他:“這佛珠,你想要嗎?”

淩祈宴想了想,道:“罷了。”

他吩咐江林:“将這串佛珠放進她棺椁中去吧。”

入夜。

皇帝又一次醒來,一直在寝殿守着的靖王見狀一喜,趕緊湊過去,輕聲喊:“陛下?可聽得到臣弟的話?”

皇帝緩緩睜開眼,渾濁的雙眼望向靖王,半日才似看清他。

他艱難地擡起手,靖王下意識地将他扶住,皇帝顫抖着手指,在靖王掌心上一筆一筆地寫起字。

看清楚皇帝寫的是什麽,靖王的神色狠狠一凜,沉聲應道:“臣弟領旨!”

用罷晚膳後,溫瀛與淩祈宴難得清閑,坐榻上下棋。

溫瀛的親信進門來,低聲禀報:“一刻鐘前,靖王爺派了人快馬離開別宮,像是往北營那邊去了,卑職已經派了一隊人跟上去,要如何做,還請殿下示下。”

淩祈宴在棋盤上落下一子,與溫瀛笑了笑:“果真讓殿下猜對了,靖王這是徹底不信殿下了,要叫自己的兵馬來護駕。”

溫瀛的神色依舊淡然,不慌不亂地跟着落子,轉瞬吃下淩祈宴一大片黑子,看着他一顆一顆将黑子拾起,大意失荊州的淩祈宴氣呼呼地瞪向他。

溫瀛不以為意,待棋子都收了,這才吩咐自己的親信:“不用管,等他們來了再說。”

親信領命而去。

淩祈宴略略驚訝:“等他們過來?你就不怕靖王真将你這位太子殿下扣下啊?”

“如此更好,”溫瀛繼續落子,“他若真敢如此,随意調動兵馬扣下儲君,便是坐實了謀反。”

淩祈宴頓時樂了,也是,皇帝反正是個廢人了,如今這別宮裏就溫瀛和靖王兩個頂事的,到時候兩邊對上,互指對方造反軟禁皇帝,誰說了算單看哪邊更占上風罷了。

“殿下這麽自信能贏嗎?”

“為什麽不能?”溫瀛反問他。

“也是,靖王在西北待了近二十年,領兵的本事确實不錯,他那些手下也都服他,鮮有勾心鬥角,他已經習慣了說一不二,又是個剛直不阿一心向着陛下的,哪有你這位太子殿下這般多的勾勾繞繞的心思。”

淩祈宴的言語間滿是揶揄,那位靖王爺,習慣了用武将的思維思考事情,哪能像溫瀛這樣一肚子壞水。

且靖王的根基,也從來不在這上京城。

難怪溫瀛這般胸有成竹。

溫瀛點點頭:“等着吧。”

夜色漸沉。

淩祈宴将棋盤一推,在最後勝負關頭耍賴道:“不下了,不好玩。”

溫瀛擡眸看他一眼,沒與他計較,默不作聲地将黑白棋子分開,一一掃進棋盒中。

淩祈宴盯着溫瀛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看了一陣,好似他的手比這些玉質的棋子還要更瑩潤一些,這人也不知怎麽長的,分明殺人不眨眼,時常握劍的一雙手,這會兒捏着這些棋子,不知他本性的人看了,或許還當他是那溫潤如玉的書生文人。

這麽想着,淩祈宴的心思又跑偏了。

若是當日沒有革除功名那一出,這人當真考取了狀元,進了翰林院,做了文臣,會變成什麽樣?

以溫瀛的本事,哪怕不能被皇帝認回來,說不得也能年紀輕輕就成為權傾朝野的肱股之臣。

就只是要他一直壓抑本性,日日與那些酸儒虛與委蛇,啧……

淩祈宴越想越樂,到最後不由捧腹大笑,在榻上打起滾,溫瀛收拾完棋子,皺眉将他摁住:“你笑什麽?”

“沒什麽——”

淩祈宴輕咳一聲,沒與他說,将笑意憋回去,躺去他腿上。

安靜下來後,想起先前一直想問的事情,他勾住溫瀛一只手,擡眼看着他:“你先前吩咐人,淑妃下葬之事不必着急,為什麽?你又在打什麽主意?不是說好我來給她操辦後事的嗎?”

溫瀛淡聲解釋:“未來皇後和儲君的母妃,不能背弑君的污名,她的後事不能這麽随意就辦了。”

淩祈宴一怔:“……這能行嗎?她那日可是當衆承認了的。”

“當時除了那些內侍和太醫,只有一個靖王在,不打緊。”

淩祈宴讪笑:“那,你說她是儲君的母妃就行了,和我有什麽關系?”

溫瀛卻問他:“若不能讓世人盡知你和祈寤的兄弟關系,祈寤和其他那些皇子又有何區別?我又為何非選他不可?”

他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讓後世皇帝都知道,淩祈宴不是出生低微的佞幸,他也是下一任皇帝的親兄長,他該有的尊榮,不能被後世抹殺。

淩祈宴頓時啞然。

半晌之後,他翻過身,埋頭進溫瀛懷中,久久不言。

溫瀛輕撫他面頰:“做什麽?”

淩祈宴沒理他。

好一會兒之後,才悶聲道:“窮秀才,你太壞了,你就是想看我掉眼淚。”

“……你掉眼淚了?”

那自然是沒有的,但他确實有些被刺激到了,溫瀛對別人或許冷漠,對他卻實在太好了。

“別哭了。”

“沒哭,傻子才哭。”

淩祈宴依舊埋着腦袋,沒讓他瞧見自己過于激動到無措的神情:“窮秀才,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報答你了。”

“不需要報答。”

溫瀛低頭,一個輕吻落到他鬓發上:“你什麽都不用做,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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