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自相矛盾
靖王大步走進皇帝寝殿。
皇帝依舊昏迷未醒,雲氏手中捏着帕子,溫柔地幫他擦拭額上的汗,聽到腳步聲,擡眸對上靖王壓抑着憤怒和懷疑的雙眼,她不疾不徐地起身,淡聲問:“這個時辰,靖王爺怎又特地過來了?”
靖王沒理她,只讓他帶來的神醫和那幾個太醫上前,仔細檢查皇帝的狀況。
雲氏沒出聲,冷冷瞅着那幾人,神色都未動半分。
一刻鐘後,那位神醫和一衆太醫交換了意見,與靖王禀報:“陛下的情形和昨日差不多,并未有什麽起色。”
他的言語間有幾分遲疑,他們已給皇帝連着施針用藥好幾日,但皇帝似乎沒怎麽好轉,按理說,哪怕他确實中毒過深,應當也不至如此。
靖王的臉色愈發難看。
溫瀛和淩祈宴一齊走進來,聽罷這話,溫瀛忽然問這寝殿裏的宮人:“那香爐裏,現在點的是什麽香?”
“回、回殿下的話,就、就只是宮裏最普通的香料……”被他點名的宮人戰戰兢兢地回答。
溫瀛踱步過去,親手揭下香爐蓋子,吩咐人:“拿堿水來。”
看着又一次變得鮮紅的堿水,在場一衆人俱都目瞪口呆。
淩祈宴雙瞳狠狠一縮,轉眼看向雲氏,卻見她依舊鎮定如常,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靖王霎時面色鐵青,厲聲诘問:“為何會如此?!為何這香爐裏的香料依舊有毒?!”
寝殿裏伺候的一衆宮人和太醫跪到地上,一句話都答不上。
誰能想到,在虞昭媛給皇帝下毒之事敗露後,這香爐裏的香料竟又被人摻了毒!
別說是他們,只怕連靖王自己都沒想到,竟有人敢如此膽大包天、肆意妄為,在衆人眼皮子底下,同樣的事情再做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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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為此,沒有誰會當真每日裏拿着堿水去試毒,才給了人可乘之機。
靖王淩厲的目光轉向雲氏,冷聲問:“淑妃娘娘,這個叫王德的內侍,可是你身邊之人。”
王德躬身上前,跪在地上,不敢擡頭。
雲氏淡淡瞧他一眼,道:“是。”
“他說你曾多次與虞昭媛屏退下人,偷偷商議事情,且看到過你動這香爐,你可承認?”
雲氏擡起眼,平靜無波的目光掠過淩祈宴,又掃過溫瀛,最後落到虛空的某一處,輕吐出聲:“承認。”
大殿裏的氣氛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靖王言語間的怒意再壓制不住,拔高聲音:“所以謀害陛下,你也有份?!這些時日陛下用了解藥卻一直不見好轉,是因你還在不斷給他下毒?!”
雲氏的神情更淡:“是。”
靖王怒不可遏:“陛下對你這般好,你為何要恩将仇報,謀害陛下?!”
“恩将仇報?”雲氏斜睨了靖王一眼,聲音裏牽扯出一絲輕蔑哂意,“靖王爺說是那便是吧。”
“你不是恩将仇報是什麽?!陛下對你曾經做過的欺君之事過往不究,納你入宮給你封妃,對你毫無防備,你卻趁機給他下毒害他性命,你這等毒蠍心腸的婦人,到了今時今日竟還不知悔過!”
“我不需要悔過,這是他欠我的,欠我雲家的,我只是有些遺憾,你們發現的太早了,再晚上一段時日,陛下這命就徹底撿不回來了。”
“你豈敢!”
雲氏漠然阖眼,再不搭理他。
那之後,無論靖王再如何審問,雲氏始終不肯再開口,最後是溫瀛下令,命人将之先押下,留待處置。
雲氏被禁衛軍押走,淩祈宴看着她肩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走進夜色中,就似傍晚時,她走進這寝殿中一樣。
淩祈宴的心神恍惚一瞬,轉開目光。
醜時三刻。
厚重宮殿門從外頭推開,漆黑沒點燈的大殿裏,雲氏随意坐在腳踏上,嘴裏哼着不成調的曲子,斷斷續續、如泣如訴。
聽到腳步聲,她亦未擡眼。
溫瀛停下,并未走近,他身後的太監手中,捧着三尺白绫。
太監低着頭,輕聲提醒雲氏:“娘娘,太子殿下來送您最後一程。”
待一首曲子哼完,雲氏才緩緩擡起頭,似笑非笑地瞅向溫瀛:“怎的不是我那親生兒子來送我?”
“他睡了。”溫瀛淡漠道。
“殿下審都不審我,就要送我上路了麽?殿下這樣,過後要如何與靖王爺交代,還是殿下已經知道我都做了什麽、為何這麽做?”
“你做過什麽,孤不需要知道。”
雲氏不以為意:“是麽?可我倒是對殿下做過什麽,有幾分好奇,太子殿下,我能問你幾個問題麽?”
溫瀛冷眼看着她,半日,吩咐身側人:“退下。”
太監将手中托盤擱下,躬身退出殿外,幫他們帶上殿門。
雲氏坐直身,認真想了想,問:“那個王德,是殿下将他擱到我身邊的?”
溫瀛不答,但雲氏已然知曉答案。
她輕輕笑了:“果真如此,原來殿下早就都安排好了……”
輕吐出一口濁氣,她慢慢說道:“虞昭媛說,她生産那會兒被皇後設計難産,伺候她的下人去請太醫,卻請不到人,太醫院的人推托說太後身子不适,輪值的太醫們都去了寧壽宮,她求救無門,後頭是內侍處一個懂些醫術的老太監去了她宮裏,僥幸救了她一命,之後那老太監便被她留用在身邊,成了她的心腹。”
“我進宮以後,其實是她主動來讨好我,與我做了姐妹,她的心思并不深,許多主意都是那老太監與她出的,包括拿出那種毒藥給我,她憎恨的人其實是皇後,她以為我和她一樣,必會拿那毒藥去對付皇後,可我卻将之用在了皇帝身上。”
“她也是個傻的,一開始聽了那老太監的話,接近我想借我的手對付皇後,後頭又被我哄得當真對我死心塌地了,發現中毒的人是皇帝也幫着我一起隐瞞,到死都沒将我供出來,讓別人都以為是她想要毒害皇帝。”
雲氏的眼中似有悲憫,隐在漆黑夜色中看不真切,她望向溫瀛,再次問他:“那老太監,是否也是你安排給她的?”
“太子殿下當真好算計,她的心思,我的心思,都被你算得死死的,你認定了我想報仇,認定了我會答應你的提議進宮,認定了只要有機會,我更想要皇帝死,所有這些,都在你的謀算中,是麽?”
“我們能這麽順利就給皇帝下藥,不被人發現,背後也少不得有殿下的暗中幫助吧?”
“既如此,你又為何要在今日讓那王德揭發我?為何不幹脆等到皇帝死了,你好順理成章地繼承皇位?想必靖王突然帶着個民間神醫來這別宮,也是你默許的,你就是要讓人知道皇帝中了毒,你借我們的手給他下毒卻又留着他的性命,難不成你還顧念着與他的父子之情?倒也是,他對你這個半路回來的兒子确實不差,你若殺他,只怕老天爺都看不過眼。”
雲氏說着又笑了,言語間更多了些不屑一顧的輕蔑。
溫瀛終于開口,嗓音平靜地回答了她最後一個問題:“因為他覺得,弑君弑父不好。”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雲氏一愣,驀地放聲大笑:“……原來如此、竟然如此,太子殿下當真叫我刮目相看,我那個兒子竟何德何能,能得太子殿下這般看重?”
她擡起眼,望向溫瀛的雙目中滿是譏诮之意:“之前我還不敢确定,太子殿下安排我進宮,給我易孕的秘方,不單只是想借我的手對付皇帝,你還想要一個你和他共同的弟弟,對麽?這樁樁件件的事情,從一開始就全都在你的掌控中。”
“孤沒有讓你害六皇子。”溫瀛寒聲提醒她。
雲氏嗤道:“害了又如何?讓沈如玉親眼看到她的三個兒子互相殘殺,再沒比這更痛快的事情了。”
要論揣摩人的心思,她也不差,淩祈寓那個瘋子垂死掙紮時會做出什麽舉動,都被她算到了。
“要怪,只怪六皇子命不好,做了沈如玉的兒子。”
她說罷,又微微搖頭,哂道:“即便我沒害六皇子,殿下就會留我一條命嗎?不會的,從我進宮那日起,就注定是這個結局了。”
“更何況,殿下也是恨我的吧,我把你和我兒子換了,讓你過了二十年的苦日子,你怎麽可能不恨我這個罪魁禍首,你舍不得動他,自然就只能報複我,從一開始,你就沒想讓我活。”
溫瀛沒有否認,淡漠的聲音裏不帶半分起伏:“祈寤不需要母親,他有我們就夠了。”
雲氏諷刺一笑:“他知道,你是心思這麽陰沉之人嗎?你做的這些事情,可曾告訴過他?”
溫瀛冷道:“從二十多年前起,他的事情就再與你無關。”
雲氏怔了怔,閉起眼:“也罷,我本也沒想再活着,還望殿下一直記得今日之言,護好他們兩個。”
溫瀛走出殿外,身後殿門緩緩阖上,擋住了那道懸在橫梁上的瘦削身影。
黏膩的春日夜雨鋪天蓋地,淩祈宴撐着傘,站在階下,就這麽沉默無言地擡眼望向他。
長久的對視後,淩祈宴一步一步走上前,喉嚨滾了滾,問:“她死了?”
那雙黑沉沉的眼眸看着他:“嗯。”
淩祈宴的眼中有一瞬間的茫然,很快又恢複平靜:“……哦。”
溫瀛牽過他的手:“走吧。”
他們共撐着一把傘,并肩往回走。
淩祈宴側過頭,在溫瀛耳邊小聲道:“你做過什麽,我都猜到了。”
“我知道。”
“……為什麽之前一直瞞着我?因為她是我便宜娘,你怕我知道了不高興嗎?”
不等溫瀛說,淩祈宴先道:“傻秀才,無論她是誰,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以後你不許再這樣了。”
半晌,溫瀛輕點頭:“好。”
淩祈宴放下心,沾上雨霧的眼睫眨了眨:“我就是有一點好奇,她到底為何這麽恨皇帝?”
“瘋了。”
“瘋了?”
溫瀛的嗓音低黯:“她被那些山匪擄走的這些年,生過四五個孩子,沒有一個活了下來,每一個,都被她親手掐死了。”
淩祈宴心尖一顫:“……是麽?皇帝知道麽?”
“不知道。”
靖王和長公主他們或許知道,或許也不知道,但在皇帝執意要納雲氏入宮以後,哪怕知道,這等事情卻不好再拿去與皇帝說。
他們都沒想到,從始至終,雲氏一直還是當日在興慶宮裏歇斯底裏的那個她,二十年非人的生活,早已将她折磨得心智大變,她刻意壓抑隐藏起的那些怨和恨,只能發洩在讓她家破人亡的皇帝身上。
是溫瀛算準了她的心思,利用了她。
“她從什麽時候開始,給皇帝下毒的?”
“生了祈寤以後,她将祈寤送去寧壽宮,開始在自己的寝殿裏點那藥,來了這別宮後,更變本加厲。”
淩祈宴不再問了,他的心裏有一點不舒服,但沒說出來。
溫瀛将他的手握緊。
回到寝殿,淩祈宴看一眼自鳴鐘上顯示的時間,已經快寅時了。
溫瀛被人伺候着梳洗更衣,淩祈宴盤腿坐上床,目光随着他轉:“先前你故意等我睡着了就跑了,是不打算讓我知道你去送她上路嗎?我知道了也就算了,明日靖王問起這事,你要怎麽與他交代?”
溫瀛走回床邊來坐下,手指勾起他一縷披散下的長發卷了卷,淡道:“明日之事,明日再說。”
淩祈宴提醒他:“靖王肯定要找你麻煩了。”
雲氏還什麽都沒交代清楚,就這麽一條白绫沒了,那位靖王本就懷疑溫瀛,想必不會這麽好糊弄搪塞。
但既然溫瀛不在意這個,淩祈宴便也不多言了。
溫瀛輕聲道:“很晚了,睡吧。”
淩祈宴沒動,身子往前傾,擡手環住溫瀛的脖子,靠到他肩膀上,悶聲道:“窮秀才,我确實有些不舒坦。”
“……我也不是難過,就是有些可憐她,可她害死了小六,死也不冤枉。”
溫瀛輕撫他後背:“別想了。”
被溫瀛抱着躺下,淩祈宴始終沒有睡意,貼到溫瀛耳邊猶豫道:“我覺着,她雖然恨皇帝,想殺了他,其實又對皇帝依舊有些情誼,她自己肯定也矛盾得很。”
“她若是真對皇帝一點舊情都沒了,哪怕為了争寵生了祈寤,也不會在意他,大可以像她給那些山匪生的孩子一樣,偷偷弄死,她為了不讓祈寤中毒,還特地将他送去寧壽宮給太後養,她瘋的這麽厲害,若非對皇帝有情,又怎會顧念她為皇帝生的孩子。”
溫瀛道:“……或許吧。”
雲氏死前最後說的,是要他護着他們兩個。
且她嘴裏哼的那個曲子,他曾聽她給皇帝彈過。
但再說這些,已無意義。
溫瀛将人攬緊,沒有提醒淩祈宴,他如今竟也懂得了分辨情愛這回事了。
淩祈宴沒再說,閉起眼,最後丢出一句:“她的後事,我給她辦吧,總得找個地方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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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