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初次見面
梅雨時節的江南,淅瀝細雨整夜不歇。
陸清竹擡頭望向窗外,漆黑陰沉的天空,環顧四周燈火寂寥,只有遠處的路燈閃爍着微弱的昏黃。
林錦陽站在厚重的窗簾後,指間夾着的煙被雨水打濕,微弱火光閃爍一瞬就歸于黑暗。
究竟該怎麽形容,那一瞬間他心裏驟然生出的錯愕。
如果不是他剛從那個困擾他許久的夢中驚醒,那人的長相仍清晰地在腦海中浮現,他真的會以為眼前這張和夢境中毫無二致的臉只是他半夢半醒間衍生的錯覺。
對面的窗簾很快就被拉上了,那個清瘦過分的身影隐沒在朦胧的燈光之後,只剩下朦胧的輪廓,微微顫抖着似乎是在動作艱難地往背脊上抹藥。
林錦陽擡起手望着自己手背上被煙灰燙出的痕跡,數道陳舊的傷痕裏,朱砂痣般泛紅的一點極為顯眼,指尖觸及有些微刺痛。
他掐了煙,把被雨水打濕的煙頭按在煙灰缸裏。
夜色深重,黎明尚早,遠方的天空仍是一片暗沉的微白。可他卻沒了睡意,只是沉默着靠在窗邊,目光在闌珊夜色中游離。
漆黑的深夜,除了微弱的雨聲,萬籁俱靜。
冰涼的水珠順着老舊的屋檐淅瀝下落,敲擊在窗臺上發出清脆而細微的吧嗒聲。
重回十七歲,一切悲劇都還未發生,可那些錐心刺骨的疼痛卻真實地烙印在他的腦海裏,一遍一遍,反複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經。
那天晚上,陸清竹又一次夢到了那場滔天的大火。
那張曾經讓他無數次淚流滿面至死不敢忘卻的面孔,又一次清晰地浮現在扭曲灼烈的火光中。
他拼了命地奔跑,哭得聲嘶力竭,卻始終無法觸及。
他在一片足以讓他窒息的逼仄絕望中緩慢跪倒在地,刺目鮮豔的火舌伴随着陣陣聲嘶力竭的呼喊染紅陰晦天際,有殷紅的血水燃着烈焰蔓延到他腳下。而他顫抖着雙手,嘶啞的咽喉泣出絕望的嗚咽。
這是深藏在陸清竹腦海中,最刻骨銘心、痛不欲生的記憶。
那場人為制造的火災帶走的,不僅是他以命深愛的少年,還有他陸清竹此生所有的歡愉和希望。
他無數次地假設,無數次地幻想,如果一切都能重新來過,如果一切都未曾發生,他會拼盡一切沖進那場煉獄般可怖的大火,哪怕那将是他生命的終點,他也願意不惜一切代價救回那個他深愛的少年。
但是一切,都沒有如果。
林錦陽的死,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沒有人知道,在那個夕陽如血的午後,他曾經帶着多麽劇烈的痛苦與絕望選擇了死亡。
他深愛的人孤寂又冷漠,卻又一顆溫柔炙熱的心。他說從他出生時起就沒有人願意給他一個擁抱,可他從來都不知道,他是又多麽想把他抱進懷中,用自己微不足道的溫度慰藉他生命中的傷痕。
陸清竹哭着醒了過來。
那場大火是他此生都無法擺脫的陰影,每次回憶都像是一場疼痛的再臨。
他曾經熬過了無數次鞭打和欺淩,無數次想過一了百了,生鏽的鉛筆刀在他手腕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傷,可就算這樣,就算生活艱苦人生無望他都沒有放棄活下去的念頭。
他想再多看那個人一眼,哪怕是瑟縮在無人察覺的角落,他也想悄悄地觸碰一次那人落下的光芒。
他愛得卑微又怯懦,卻又孤注一擲地耗盡一生所有的孤勇。
可那場火災,把一切都毀了。
心又開始疼了,像是有長滿荊棘的藤蔓撕開血肉,一陣陣撕裂拉扯的劇痛。
就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他躺在床上哭了多久,蜷縮在淩亂的床角緊緊捂住蒼白的嘴唇,他哭得難以呼吸,卻連一聲求救的呼喊都不敢發出。
他帶着滿臉狼狽的淚水走到書桌前,抽屜裏被他小心翼翼藏起來的藥瓶已經空了。
他窮得就連最廉價的抗抑郁藥物都無力負擔,只能用反複割裂的疼痛讓自己掙脫那些可怕的陰影。
他顫抖着雙手抹去臉上的淚水,起身踉跄地走到門前的穿衣鏡前脫下了自己身上的睡衣。
像是逼迫着自己直面最不堪的恥辱,他轉身望向鏡子裏映出的人影,瘦骨嶙峋的背脊,蒼白到幾近病态的皮膚上蜿蜒交錯着無數密密麻麻的傷痕淤青,鮮紅或是暗沉,往往都是前一道淤痕還沒來得及愈合褪去就有新的傷痕覆蓋。
十年的時間足夠他習慣被施暴的痛楚,從一開始的劇痛到最後火燒般的麻木,新舊傷痕重疊在一起,左邊蒼白的皮膚烙印着鮮血淋漓的暴行,右邊嶙峋的瘦骨紋刻着錐心刺骨的絕望。
陸清竹覺得自己好髒好惡心,背脊上的每一道傷都像一道抹不去的污漬,醜陋又可怕。
他拼了命地伸手擦拭,想要抹去那些證明他曾被施暴的痕跡,可無論他怎麽努力都只是讓背上的傷痕愈發明顯,細密血痕順着指尖蜿蜒。
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無力地笑了,冰涼的眼淚順着眼尾一滴滴落下,滴在地板上洇染開深色的水痕。
患有抑郁症的他,沒有資格去愛任何人,就算重來一次,也一樣。
就像這些傷痕無法褪去一樣,他就連幹幹淨淨站在那個人身邊的資格都沒有。
他越是愛那個人他就越是歉疚,因為他的愛肮髒污濁,裏面摻雜着許多令人不快的東西,除了會傷害他人一無是處。
這份幾近自我犧牲的愛意,他只想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悄無聲息地埋葬,永遠不要被人察覺,更不要被提起,他會一直隐藏這份卑微的愛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
沉默着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直到黎明,陸清竹看着窗外的天空逐漸亮起。
像是寒風中盛開的仙人掌收攏所有花朵,他收起所有逼仄痛苦的情愫,鏡子中的人重新變成了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
他像往常一樣,起床做好早飯就出門去了學校。
坐在教室裏翻看着手裏嶄新的課本,清晨的空氣中隐約帶着露水淺淡的香氣。
林錦陽跟着教導主任經過教室的時候,身形纖瘦的少年低垂着雙眸坐在窗邊,指間握着一支筆似乎是在急匆匆地寫着什麽。
他離開帝都的時候,那個人給他做好了所有打算,包括錢和學校。那人答應給他安排一個錦繡前程,只希望他徹徹底底地離開,永遠不要再出現在那個曾經屬于他的家。
他默不作聲地拒絕,無論是錢還是那個男人口口聲聲所說的補償。他就像個局外人一樣,來到了這個位于南方的城市,孑然一身,舉目無親。
可眼前這個人,卻讓他莫名感受到熟悉。
【想靠近】
原本打算匆匆走過的林錦陽突然停下腳步,目光怔怔地落在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上。
“就這個班級吧。”他喉結微動,聲音從喉中溢出的瞬間,帶着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隐忍。
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他臉上的神情竟然帶着隐約的期待,像是遇見了久別重逢的故人,心中驟然翻湧而出失而複得的喜悅。
上課前,七班的班主任把他帶進教室,讓他做個自我介紹。
“同學們,這是我們班新來的轉校生,向大家做個自我介紹吧。”
“林錦陽。”少年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遒勁有力的字體字如其人,筆畫鋒利,像是殺人的刀刃。
坐在教室最後排的人猛地擡起頭。
站在講臺上的少年眉眼深邃,一雙眼睛漆黑得像是深不見底的死寂潭水,看人時面無表情的模樣透着幾分難以接近的陰冷狠厲。
光看外表就不是個好相處的人。
陸清竹猛地低下了頭,握着筆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筆尖在湛白的紙頁上畫出扭曲的線條。
按照上輩子的軌跡,林錦陽應該轉學到隔壁班級,會出現在這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沒有任何把握能在這個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緒,因為對方一個眼神就能輕而易舉地讓他繳械投降。
沒有人知道,他是多麽害怕那些被他隐匿在心中永不見天日的情緒被對方發現。
“現在教室裏還有幾位同學沒有同桌,林錦陽,你想坐在哪裏?”
他的目光掠過無數或是好奇或是驚豔的面孔,末了緩慢地落在了最後排的纖瘦少年身上。
他默不作聲地向他走了過來。
聽着逐漸靠近的腳步聲,陸清竹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正在被淩遲般緩慢揪緊,鈍刀割肉般泛濫開痛楚。
身旁的椅子被一只手拉開,有人彎腰坐在了他身邊的空位上。
陸清竹低着頭,他能清晰地察覺到對方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像是在審視着什麽。
林錦陽從來不隐藏自己的想法,探究的目光就這麽直白過分地落在身旁的人身上。
如果說昨晚的匆匆一瞥他還不太确定,那麽現在近距離的觀察幾乎百分百能讓他确定,這就是出現在他夢境中的那個人。
少年的眉眼是只有江南秀美溫潤的水土才能溫養出的清澈儒雅,五官柔和斯文,溫潤得像是經過溪水打磨浸漬的白玉。
他的視線落在面前嶄新的課本上,幹淨湛白的封面,左下角工整地寫着對方的名字。
那人的膚色并不是健康的白皙而是接近病态的蒼白,按在課本上的指尖幾乎要和湛白的紙頁融為一體。
“陸清竹。”簡單的三個字在他舌尖緩慢撚過,微微刺痛的質感,像是有灼燙的火在唇間輕輕燎過。
林錦陽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是因為兩個人之間距離很近,聲音落入耳中的一剎,陸清竹握筆的手猛地一顫,擡眼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人。
猝不及防的視線相接。
逆着窗外璀璨明媚的燈光,少年溫潤的眼睛剔透幹淨得讓人心驚,眼裏的驚慌和躲閃卻讓他在一瞬間,如墜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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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