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欺淩
林錦陽默不作聲地把眼裏隐約的期待悉數斂去。
不是他。
夢裏的那個人不會用這種害怕的眼神看着他。
果然,他真的是瘋了才會把夢和現實混淆。
林錦陽收回視線,心情沒來由地一陣煩躁。
陸清竹低垂着雙眸,眼尾的餘光瞥見那人修長有力的手,指尖一下下狀似漫不經心地敲擊在桌面上。
上輩子他一直遠遠地跟在對方身後,他清楚對方所有的喜好和習慣,自然明白這樣的動作,暗示着對方現在的心情非常糟糕。
可他不敢說話,他害怕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理防線會因為對方的一個眼神瞬間崩塌。
陸清竹伸手輕輕覆上自己校服遮蓋下的手腕,昨夜用鉛筆刀割開的傷口還在隐隐作痛,背上的淤傷痛得像是被活生生剝下了一整塊皮膚。
他越是憧憬林錦陽就越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卑微肮髒。
貧困潦倒的生活,破碎畸形的家庭,就連他自己都在生活摧折中變成了殘缺可怕的怪物。
在正常人眼裏,他這樣的人就是臭水溝裏的垃圾,自卑又敏感,膽怯又陰郁,今天吃飽了還要擔憂着明天怎麽活,哪怕死了也不會有任何人在意。
陸清竹小心翼翼地擡眸望向身旁的人,輪廓分明的五官,窗外恣意灑落的陽光在那人眉眼間覆落一層明亮過分的光暈。
他從來都不奢望得到什麽。
像他這樣的人,光是活着就已經竭盡全力,還能奢望些什麽。
只要能看着自己深愛的人灼烈又恣意地活在世間,就已經足夠了。
愛慕光的人從不奢望将其據為己有,對于他們而言,能被溫熱的光芒照耀就已經是莫大的幸運。
陸清竹沉默地笑了,眉眼低垂,蒼白的指尖輕輕撫上湛白的紙頁。
窗外陽光正好,璀璨日光花瀑般盛放。
那年他們十七歲,他們第一次見面,一年之後的悲劇還沒有發生,一切都還能挽回。
身旁的人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五官幹淨利落,身上有着與生俱來熱烈且鋒利的少年氣質。
【林錦陽,人間很好,我會讓你好好活着】
——————————————
林錦陽自那天以後再也沒有主動和陸清竹說過一句話。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挫敗感,他知道自己沒理由因為這個生氣,但他每次看到那張和夢境裏完全一樣的臉就控制不住心裏的怒氣。
他就像着魔了一樣,每晚反反複複做着那個真實到幾乎要将現實混淆的夢。
浸沒在夕陽餘晖中的人俯身去親吻他冰冷的雙唇,嘶啞的咽喉呢喃愛語,清亮溫潤的眼裏淅瀝落下殷紅的淚珠。
沒有人能夠拒絕那樣的專注溫柔的目光,那種被人珍視滿心滿眼都只有你一人的溫柔,沒有人能夠抗拒。
可夢境越是美好,現實就越是讓他惱火。
那個和夢裏的人毫無二致的陸清竹處處躲着他,他的一個眼神就能讓對方瑟瑟發抖,恨不得立刻從他身邊逃開。
林錦陽不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他從出生開始就不是個讨喜的人,就連和他有血緣關系的人都不待見他,更何況是相處不過幾天的陌生人。但陸清竹的躲閃,卻莫名讓他惱火不已。
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去做那個夢,可每次清醒過後的痛楚和失落只會讓他更加惱火。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渴望得到什麽,焦躁難忍的心裏徒留滿心急切無處發洩,更無法釋然。以至于每次看到身旁的人瑟縮的模樣,他都不會給人什麽好臉色看。
察覺到他對陸清竹的态度,班上的壞學生自然就打起了讨好對方的主意。
畢竟在他們這樣的年紀,林錦陽就是他們渴望成為的模樣,活得潇灑又恣意,出手闊綽為人仗義,他們做夢都想和林錦陽這樣的厲害角色成為朋友。
去教室辦公室交完作業,陸清竹一進教室就被人揪着衣領帶去了學校後面的小樹林。
孤僻安靜的性子,孱弱瘦削的體格,這樣的人很容易成為校園暴力的受害者,再加上陸清竹就算被欺負也從來不會打小報告,于是他們也就更加肆無忌憚。
他被人重重地推倒在地,滿是淤痕的背撞在粗糙的地面上,帶頭的人踩住他受傷的手腕,用力碾了碾。
幾天前的刀傷小心翼翼保護到現在也只結了一層薄薄的血痂,一點點力道的施加都能讓它重新破裂。被那些人踩在腳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凝結的血痂被重新撕開的痛楚,一陣一陣,痛得他眼睛發酸。
重來一次,就算他曾經遭受無數次,但再一次面對這樣的毫無理由的惡意和欺淩,他還是覺得,害怕。
在家裏,那個男人從來不讓他和他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任何雞鴨魚肉都和他無關,他每天只能吃少得可憐的米飯和幾片菜葉,那人就算把肉丢給樓下鄰居的狗也不願意給他吃一口。
長期的營養不良讓他比同齡人發育得遲緩,每次看着鏡子裏瘦骨嶙峋滿身傷痕的自己,他都覺得自己像個可怕的怪物。
他不是沒有想過反抗,但現實卻一次次告訴他,反抗毫無意義。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保護他,繼父從來都對他在學校裏的遭遇漠不關心,甚至他恨不得他被人打傷打殘,那他就有理由上門去向對方家長要醫藥費。
他不敢反抗,因為這能換來的絕對不會是霸淩的停止。那個男人只會把他打得遍體鱗傷,然後帶着他登門道歉,一次次助長和默許那些人施加在他身上的欺淩。
與其這樣,倒還不如默不作聲地忍受,起碼這些人不會用皮帶和木棍打得他遍體鱗傷。
“陽哥,給你看個好東西,有驚喜。”
被疼痛模糊的耳畔突然傳來了別人的聲音,陸清竹費力地睜開無法聚焦的雙眼,朦胧一片的視線裏只能隐隐約約瞥見來人的輪廓。
熟悉的模樣,他曾經無數次反複把這個人的模樣烙印進心髒,哪怕逆着日光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他也能認出來人究竟是誰。
一瞬間的絕望,像是在瞬間墜入冰冷刺骨的深淵。
正準備睡午覺的時候被人請到這裏,林錦陽一開始還以為這群人是想耍什麽小把戲。可穿過狹窄的小徑,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在瞬間停下了腳步。
瘦弱蒼白的少年被兩個人按在泥濘的地面上,另一個人用腳踩着他的手腕,像是戲耍一條路邊的野狗一樣用腳跟不斷碾壓腕骨。
“陽哥。”踩着手腕的人扭頭一臉讨好地讓他過來。
陸清竹的目光聞聲望了過來,滿溢着清亮與悲戚的眼睛裏彌漫着大片大片蒼白的霧氣,緊咬的嘴唇滲出縷縷鮮血。
【林錦陽,別讓人欺負他】
【別讓任何人欺負他,不然你一定會後悔】
腦海中突兀生出的念頭電光火石般劃過,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他就已經大步上前,伸手一把把正在推搡的兩個人猛地推開。
笑得正開心的兩個人猛地愣住了,剛想說些什麽卻被對方眼裏陰冷的狠厲吓得噤聲,面面相觑後灰溜溜地跑了。
有傳言說林錦陽剛轉學沒幾天就把周圍學校的混混全部揍了個遍,手段狠戾,打起架來不要命,他們沒必要更不敢去招惹這個煞星。
誰都沒有想到林錦陽居然會為陸清竹這樣的人出頭,他們原本是想要讨好對方才刻意把人帶到這裏,結果對方非但不領情而且還一副要找他們算賬的樣子。
在學校裏,欺負弱者是他們課後的消遣。陸清竹性子安靜成績卻好得出奇,瘦削蒼白的樣子誰都能把他欺負得毫無還手之力。周圍的人看慣了大多也選擇冷眼旁觀,從來沒有人會站出來為陸清竹說一句話。
陸清竹站起來踉跄着逃跑了,明媚日光落在他滿是泥濘的背上,隔着校服,沒人知道衣服下滿是傷痕的皮膚是如何被撕裂,順着每一道被重新裂開的傷口淌下鮮血。
他能夠忍受任何人的欺淩和侮辱,只有在這個人面前,他不想被對方看到任何狼狽。
他竭盡全力地奔跑,背上的傷痛得他淚流滿面,幹澀的眼眶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看着那人落荒而逃的狼狽身影,林錦陽喉結動了動,最後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回到教室,他剛坐到座位上,剛才欺負陸清竹的兩個人就湊了過來,又是鞠躬又是道歉。
欺軟怕硬,就是這些人的嘴臉。
林錦陽就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們,只是淡淡地望向窗外的天空,沉默了一瞬之後開口問道:“你們,為什麽要欺負他。”
不是疑問的語氣,而是不容置疑的敘述口吻。
原本低着頭道歉的兩個人默默對視了一眼,互相推讓了一會兒之後才有人開口告訴了他理由。
“陸清竹這個人是個娘炮,高一的時候有人在他的書包裏看見過遮瑕膏和粉底,這個年齡,男生化妝的話未免也太奇怪了,所以很多人都傳他是個異裝癖和同性戀,陽哥你還是不要和他靠得太近比較好,畢竟這個人陰沉沉的,奇怪得很。”
毫無悔改之意的語氣,仿佛他們對對方所做的事是理所當然。
“是嗎?”林錦陽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異裝癖,同性戀。
林錦陽的眼神暗了暗,隐在身側的手指悄無聲息地收緊。
他想起那天晚上無意中看見的景象,瘦弱的少年滿身淤傷,動作艱難地往自己背上抹藥。
那些傷痕他曾經在母親身上見到過,那個溫柔卻也怯懦的女人,為了早已厭煩她的愛人的體面忍氣吞聲。為了不讓別人看出來她遭受了怎樣可怕的暴力,她每天早上起床,都會用遮瑕膏和粉底,小心翼翼地遮掉那些被施暴的痕跡。
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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