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糖果

急匆匆地跑進走廊盡頭的醫務室鎖上門,午休時間,醫務室的值班老師基本都不在,他就算處理傷口也不會被人發現。

踉跄着走到放滿藥物的櫃子前拿了一卷繃帶和一瓶醫用酒精,陸清竹伸手卷起校服衣袖露出布料遮掩下早就被鮮血浸濕的繃帶,有殷紅的血漬逐漸浸染蔓延,順着指尖淅瀝滴落。

他慢慢解開緊緊纏繞着腕骨的繃帶,大概是昨晚纏得太緊的緣故,傷口破裂後滲出的組織液把血痂和繃帶黏在了一起,撕下來的瞬間一片血肉模糊。

陸清竹的眼睑輕輕顫了顫,漆黑濃密的睫毛蝴蝶般輕顫着擡起,眼底死寂得像是盛夏暴雨來臨前陰雲密布的漆黑夜空,毫無恐懼和慌張,只有一大片霧氣般彌漫的茫然和倦怠。

手腕上的刀傷剛結了一層薄薄的血痂就被重新撕開,細長的豁口血漬滑落。他費力地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擰開裝着醫用酒精的玻璃瓶,散發着刺鼻氣味的液體淋在撕裂的傷口上猛地燃燒開一陣劇烈的疼痛。

比起日複一日糾纏逼迫着他的抑郁情緒和自殺傾向,肉.體的疼痛他早就已經習慣,就算在同樣的地方再割一刀也心如死水、不痛不癢。

上課鈴聲很快響起,講臺上年過六旬的數學老師和往常一樣不厭其煩地講解着枯燥的題目。

林錦陽看着自己身旁空蕩蕩的座位,眉間微蹙,旋即頂着所有人的視線從教室後門走了出去。

他不是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會把欺負別人作為自己取樂的消遣。

陸清竹狼狽不堪地從地上爬起來逃跑的樣子在他腦海裏循環往複,莫名覺得煩躁的林錦陽從煙盒裏取出一支細長的薄荷煙叼在嘴裏,繞開正在上課的教學區直接去了操場。

初來乍到,他根本不知道對方到底會去哪裏,可離開教室往外走,他卻不由自主地來到了醫務室窗外的樹林,雖然毫無根據但就是潛意識裏覺得陸清竹就在這裏。

果不其然,透過醫務室明亮幹淨的玻璃窗,他看見有人坐在給生病學生休息的床上,低着頭慢慢地往手腕上纏着繃帶。

無法否認,陸清竹與生俱來就長着一張非常清秀的面孔。精致的五官白皙秀麗,漂亮柔和的眉眼像是一幅飄逸缱绻的山水畫,即使透着病态的蒼白也難掩與生俱來溫柔如水的氣質。

也不知道是什麽促使着他駐足窗外沒有離開,林錦陽站在不會被屋裏人發現的角落,袅袅煙霧朦胧視線。

屋子裏的人慢慢擡起頭,向着窗外的天空安靜地睜開雙眼。

那雙眼睛裏仿佛凝結着整個隆冬蒼茫寂寥的霧氣,瞳仁極黑,溫暖的日光未曾滲入便被悉數隔絕,徒留下一片北極冰原的荒蕪寂寥,像是被抽去了魂靈燃盡了熱意,滿眼赤.裸的凄楚。

陸清竹不知道窗外逃課來醫務室找他的人是如何專注認真地看着他傷痕累累的背脊。又是如何認真地凝視着他愣怔出神的雙眸,迎着明媚日光窺見他眼底赤.裸荒蕪的痛楚。

林錦陽手裏的煙慢慢燃到了盡頭,滾燙的煙灰燒到了他的指尖,一陣鑽心的刺痛。

他回憶起自己短暫模糊的童年,渾身是傷的女人也是像這樣默不作聲地躲在誰都找不到的角落,獨自舔舐自己鮮血淋漓的傷口。

自我犧牲式的愛情讓人盲目又卑微,因為心有不甘所以不願意承認彼此之間早已形同陌路,固執又偏執地試圖緊緊抓住早就已經不存在的東西。

無論是幸福的愛情還是美滿的家庭。

他冷眼旁觀着那個女人是怎麽一次次自我傷害自我譴責,明知道對方已經不再愛自己,可她還是孤注一擲地想要維護這搖搖欲墜的婚姻,甚至不惜放下姿态去乞求那個男人不要抛棄。

而最可笑的是,面對婚姻的破裂,她不去責怪在飛黃騰達後狠心抛棄糟糠之妻的負心漢,反而把所有的怨氣和絕望歸咎在孩子身上,說是因為他的出生才會讓她容顏老去,才會讓那個男人耗盡了對她的愛意。

她沒了丈夫,又親手把她的兒子推向自己的對立面,整天瘋瘋癫癫喊着要殺了他。

自那之後,他最厭惡的就是像她一樣的女人。

他讨厭她在那個男人面前搖尾乞憐的樣子,卑微又自私,放下所有尊嚴形同潑婦。他更恨那個毫無悔過之意的男人,如果不是他當初為了自己的事業撒謊欺騙了單純的女人,如今的一切都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那個男人很快就往家裏帶回了另一個女人,秀麗溫婉又擅長阿谀奉承,事業有成的男人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甜言蜜語的依賴和崇拜。

所謂至死不渝的愛情在他眼裏只是賺取利益的籌碼,失去了應有的價值,他随時都會把無用甚至是會對他産生威脅的棋子丢棄,無論是母親,還是他。

那個男人忌憚他的存在,因為他不像怯懦柔弱的母親,更像他一生戎馬的爺爺。

他害怕他的報複,留他在家裏就像是在他心口紮了一根尖刺,時時刻刻都讓他寝食難安。

所以他想盡了辦法把他趕出家門,讓他從繁華的帝都來到清冷遙遠的南方小城。

林錦陽默不作聲地轉身離開了窗前。

無意中窺見他人的不幸和痛楚,最應該做的就是把看到的一切塵封遺忘。

标榜着所謂的正義和同情,自以為是地把他人的傷痕公之于衆,這種行為說到底不過是自我的虛榮心作祟,為了襯托自己的高尚嘴上說着理解和安慰,實際上卻是一次次在對方的傷口上撒鹽。

林錦陽回到教室的時候,數學課剛剛結束。他面無表情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周圍的女生一窩蜂地上來搭話,溫聲細語地問他喜歡什麽。

全然不顧他現在的臉色是如何糟糕,面無表情的臉上就差沒有直接寫上‘生人勿近’幾個大字。

林錦陽望向教室後排正在打鬧的男生,剛剛對自己的同學做了那樣過分的事,這群人居然還能像沒事人一樣繼續玩鬧,臉上甚至連一絲愧疚和後悔都沒有,仿佛他們剛才戲耍的不是人,而是一只路邊的野狗。

林錦陽想起了那雙漆黑失焦的眼睛,傷痕累累的少年坐在床邊目光空洞地望向天空,那樣脆弱的姿态,像是下一秒就會深陷在熊熊燃燒的日光中化為灰燼。

他大步走了過去,兩手抓住正在嬉笑打鬧的兩個人,一把按在了教室後的黑板上。

整個教室裏一片詭異的沉默,誰都不清楚在他們眼裏冷漠又桀骜的林錦陽為什麽要突然找這幾個人的麻煩。

“陽……陽哥?”

“去和陸清竹道歉。”林錦陽慢慢松開雙手,一米八五的身高居高臨下,還沒動手的意思就已經吓得兩個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句話我只說一次,以後要是再敢借着我的名義去欺負別人,你們不會想知道會有什麽下場的。”

陸清竹處理完傷口回到教室的時候,課間本應該喧鬧的教室突然陷入了一陣詭異的安靜。

身上的傷還是很疼,坐在椅子上根本不能彎腰,只能一直挺直背脊撐到放學。

“喂!陸清竹!”

之前還把他帶去小樹林欺負的幾個男生堵在他回家的路上,在他轉身逃跑前高聲叫住他,然後低下頭很不情願地和他說了一聲對不起。

他一臉呆愣地站在原地,下意識以為這是這群人新想出來的惡作劇。那群人看見他雙手緊緊攥住書包背帶又想跑,無奈之下只能說出實情。

“陽哥讓我們以後都不許欺負你。”

一瞬間的大腦空白。

迎着溫暖夕陽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道路兩旁樹葉繁茂。

陸清竹擡頭望向頭頂清澈高遠的晴空,落日時分,這漫天煙霞美得是如此驚心動魄,落入眼底的瞬間竟然讓他忍不住熱淚盈眶。

曾經是這樣,重來一次也還是這樣。

他愛的少年,有着比誰都溫柔炙熱的靈魂。即使他身處深淵此生無望也願意向他伸出手,願意用他掌心灼熱的溫度裹挾豐沛雨水墜入他幹涸貧瘠的心髒。

【林錦陽,你知道嗎,我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期待,都來自你掌心的溫暖】

【我既渴望又恐懼,我多想離你再近一點,可我同樣害怕我會貪戀你給我的溫暖,我怕我會變得貪得無厭】

在黑暗中生活已久的人就是這樣,若是能夠在溫暖曦光下駐足片刻,若是能夠嘗到日光墜落滿身的熱意,又有誰願意重回孤獨冷寂的黃昏。

林錦陽站在遠遠的角落,看着那個瘦削蒼白的少年低着頭,淡色的唇角微不可察地露出了一抹溫柔的笑意。

像是芬芳盛開的栀子,花葉翠郁,漆黑的眼底彌漫開溫柔過分的潮白霧氣。

雖然那幾個人答應說會去道歉,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說服自己和陸清竹剛好順路,于是就等着對方出校門後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兩個人就這麽保持着微妙的距離沿着筆直的街道一直向下,路過街角的糖果店的時候陸清竹習慣性地停下腳步,轉身靜靜地看一眼擺放在玻璃櫃櫥裏五光十色的糖果,然後背着書包轉身離開。

林錦陽毫無波動地從糖果店門口經過,叼在嘴裏的煙燃剩了一半,半燃的煙灰一墜落就化成了綿軟的灰。

“叮當——”伸手推開糖果店的門,海螺風鈴被門外湧入的風吹得叮當作響。

迎面而來的空氣裏彌漫着糖果獨有的甜蜜香氣,溫暖甘醇卻不過分甜膩。

林錦陽從小到大從來沒進過這種地方,無論是粉嫩卡通的裝修風格還是五光十色的糖果裝飾都和他本人的氣質格格不入,尤其他的嘴裏還叼着一支燃剩一半的煙,整個人的打扮像是街邊挑事的小混混。

來者不善。

頂着營業員突然變得警覺的視線,林錦陽默不作聲地掐滅了嘴裏的煙,走上前從錢包裏抽出了一張百元大鈔。

“麻煩給我打包些水果糖,每種口味一斤。”

——————————————

陸清竹回到家的時候,男人已經吃飽喝足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男人從來不在家裏吃飯,每天都是在外面下完館子才醉醺醺地回家睡覺。他放下書包去廚房把早晨吃剩的冷飯熱了熱,然後簡單地炒了個番茄炒蛋解決了晚餐。

他沒有錢買肉,冰箱裏唯一的葷腥就是幾個他從超市裏買來的打折雞蛋,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堆菜葉子裏,就怕被男人發現。

晚上洗完澡回到房間,他打開燈打算複習一下白天的功課,扭頭卻發現不大的床上稀稀拉拉落滿了的水果糖,包裹着半透明的糖紙在暖黃的燈光下泛濫着五彩缤紛的碎光。

像是繁星墜落,在他的床上灑落星光。

他爬上床,彎腰把五顏六色的水果糖收攏在手心,各種口味的糖果在他手心盛了滿滿一捧,五光十色,像是在掌心收納了整個北極的斑斓夜光。

這種糖他每次經過街角的糖果店都能看到,在他還小的時候,媽媽每次都會給他買很多。他喜歡坐在窗前,一邊數着碧藍晴空漂浮而過的綿軟雲朵,一邊細細品味糖果在唇間融化的清甜滋味。

“吧嗒——”一顆淺綠色的糖果從窗外落進他的懷裏。

他探出頭望向窗外,離他不過兩三米的距離,眉眼桀骜的少年嘴裏叼着一只半燃的薄荷煙,攥着糖果的手還沒來得及藏起來就被他抓了個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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