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這人認生

陸清竹把所有的糖果都收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藏在鐵盒裏保存好,然後抱着它們睡了一整夜。

夢裏的他疼得淚流滿面,聲嘶力竭地喘息,最後精疲力盡地墜落在一片冰冷凝滞的黑暗裏。

漆黑冰冷的深夜,大概只有這一絲餘溫尚存的星光能夠給他些許慰藉,支撐着他又一次熬過漫漫長夜。

第二天去教室的時候,陸清竹照常安靜地坐在他身旁的位置上,表情平靜地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林錦陽一直等着對方對他說什麽,可陸清竹就像個悶葫蘆一樣,一上午的時間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午休的時間班裏的學生大多結伴去校外吃飯,畢竟學校的食堂一向以味道糟糕如豬食在學生中聞名,校方收到了不少投訴于是就幹脆開放門禁允許學生出校用餐,自此之後願意在學校食堂吃飯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連着拒絕了好幾撥人的午餐邀請,林錦陽默默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整個學校,估計也就只有他會每天帶便當來學校,既不去食堂也不去校外,而且……

林錦陽默默看了一眼那人便當盒裏毫無油水的菜色,連着幾天除了炒青菜還是炒青菜,一點葷腥都沒有,他也真不知道這人是怎麽每天都一聲不吭地把這些難以下咽的東西吃完。

“陸清竹。”林錦陽手靠着椅背,身旁的人一聽到他的聲音就立刻條件反射地擡起頭,泉水般幹淨澄澈的眼睛安靜又膽怯地看着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林錦陽總覺得這個表情眼熟得過分,仿佛是在哪裏見過。

“別吃了,跟我過來。”林錦陽敲了敲他的課桌,“陪我出去下館子。”

“啊?”

“啊什麽啊?快點跟過來,不然等會趕不上上課了。”

陸清竹看了一眼自己只吃了幾口的米飯,一聲不吭地放下筷子跟着對方出了教室。

在全國高中還沒有大規模普及校園卡消費的時候,學校裏的學生中午基本都是用學校發的飯票在食堂吃午飯,大部分人嫌棄學校食堂的夥食就選擇去校外的餐館。

縣城的高中建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周圍到處都是商場和美食街。

林錦陽帶他去的地方是附近新開的一家火鍋店,裝修得很不錯,價格也很親民,大部分顧客都是附近學校的學生。

這是他第一次面對面和林錦陽一起吃飯。

在角落的空桌坐下的時候,他的腦海裏還殘留着不真實的暈眩感。

上輩子他不是他的同桌,他們之間的交集僅僅只是走廊擦肩而過時他假裝不經意地輕瞥,以及他忐忑計劃了無數次卻不敢付諸實踐的偶遇。

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受到彼此之間距離的拉近。

“發什麽呆,把菜單拿去點菜,我請客你随便點。”

稀裏糊塗地從服務員手裏接過菜單,陸清竹拿着菜單一邊勾選一邊神游天外,鉛筆慢慢下移一路勾選了六七道。

林錦陽是北方人,南方的菜分量少,要多點幾道才能吃得飽。

“已經點好了?”林錦陽看着對面的人放下筆,微微垂眸的樣子像是一只幼嫩的白鹿,乖巧得過分。

“嗯?”

林錦陽的眼神有些微微詫異。

陸清竹點的,全部都是他愛吃的東西,甚至還在菜單的末尾用端正的小楷備注好毛血旺要重辣。

是巧合嗎?

林錦陽擡眸認真地看了對面的人一眼,頭頂暖色的燈光落在他幹淨蒼白的五官上,不是讓人一眼驚豔的類型,卻非常耐看。

“就要這些嗎?”林錦陽突然覺得自己逼仄一天的心情好轉了不少,連帶着說話的語氣也變得輕快随意。

“沒想到你和我的口味差不多,我還以為南方人都不太能吃辣。”

陸清竹心頭一顫,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和慌張。

他太清楚林錦陽的喜好,以至于剛才拿起菜單下意識地就選了對方最喜歡的那些菜。

火鍋店的生意很好上菜的速度也很快,剛點完菜服務員就把鍋底端了上來。

陸清竹看着面前漂浮着一層紅油和辣椒的火鍋湯底,覺得舌根有點發澀。

長期清淡的素食讓他變得非常不能吃辣,一點點辣椒都會讓他咳嗽個不停。而他剛才點菜的時候光顧着考慮對方的喜好,完全忘了自己不能吃辣這件事。

“林同學,我們能湊一桌嗎?”

熟悉的聲音,陸清竹的手微微一顫,差點沒拿住手裏的湯匙。

林錦陽擡起頭,對方身上穿着一中的校服,想來應該是和他一個學校的學生:“你是誰?”

“我是一班的學習委員蘇汐。”穿着校服的少女溫婉地笑了,“店員說店裏沒有多餘的空桌,請問我和我的朋友能和你們湊一桌嗎?”

陸清竹擡起頭看了一眼面前這個溫柔微笑着的少女。

和傳聞中一樣漂亮的長相,精致的眉眼帶着江南少女獨有的溫婉氣質,就連說話的聲音也是銀鈴般的清脆柔和,這樣的女生總是很容易讓男生心生好感。

陸清竹默默低下頭,沒有受傷的手拿着漏勺慢慢地把煮熟的牛肉卷從火鍋裏撈出來放進林錦陽的碗裏。

他不喜歡蘇汐,甚至可以說是讨厭。

或者恨。

因為上輩子就是她被檢查出來患上了白血病,繼父為了五十萬的報酬假借社區體檢的名義把他帶去醫院做配型,最後以他監護人的身份把他送上了手術臺。

那時候的他還以為是繼父終于回心轉意,不僅不打他甚至還每天買滋補身體的營養品給他。直到後來他無意中聽到了繼父和蘇汐父親的電話,才明白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他的骨髓和蘇汐的配型成功。

他們要用他的命去換蘇汐的命。

骨髓移植對于正常人而言不會對身體産生多大的影響,但是他不一樣。

常年的營養不良、家暴和愈發嚴重的抑郁症已經耗空了他的身體。醫生明确地告訴他,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非常糟糕,根本不能成為骨髓移植的捐獻者。

他會因為術後的副作用,死于免疫力低下導致的各種感染。

甚至有可能,根本熬不過術前的藥物适應。

當地所有的正規醫院都拒絕了這場完全不符合标準的骨髓移植的手術,于是蘇家就找來了私人診所的醫生主持這場手術。

他一次次想跑又一次次被抓回來,繼父把他綁在卧室的床上,逼着他配合醫生進行進行骨髓移植前的預處理。

注射的藥物和他的身體産生了嚴重的排異反應,他沒日沒夜地頭痛嘔吐,最後甚至虛弱得連站都站不起來。

也就是在他被囚禁的這段時間裏,林錦陽死在了那場轟動全城的大火裏。

消息傳到他耳朵裏的時候,他痛得聲嘶力竭,所有被他竭力隐藏的疼痛和絕望都在瞬間爆發,嘶啞的咽喉裏咳出了黏膩的鮮血。

他像瘋了一樣地跳窗逃了出去,拖着一副孱弱瀕死的身體游走在這個冰冷的城市,最後在殡儀館裏找到了他以命深愛的少年。

沒有家屬認領,他就這麽安靜也孤獨地躺在殡儀館的冰櫃裏,臉上滿是被火燒灼的痕跡。

他帶走了他,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

即使他變成了血肉模糊的屍體,他還是愛着這個灼烈溫柔的少年。

他沒日沒夜地哭,哭瞎了雙眼哭啞了嗓子,最後萬念俱灰地用刀割開手腕選擇了自殺。

那份痛苦,那份絕望,早就深深刺進了他的心口,讓他在無數個深夜輾轉難眠。

重來一次,他實在是沒有辦法對着一個未來會奪走自己生命的人,表現出任何善意。

他不想死。

他沒有那麽偉大,可以為了一個僅僅只有幾面之緣的人獻出自己的生命。

蘇汐得了這樣的病是很可憐,周圍的人那麽同情她可憐她,逼着他答應捐獻骨髓,可誰又能來憐憫他滿是苦難的一生呢……

那些冷眼旁觀的人,憑什麽站在道德的至高點上逼迫他以命抵命。

憑什麽死的人,一定要是他……

他的命已經夠苦了,為什麽還要用這種方式奪走他僅剩的東西。

他清晰地記得,當他想要去找蘇汐說明自己身體情況的時候,那個總是以溫柔面孔示人的少女眉眼彎彎,手裏捧着一本書籍笑盈盈地和身旁的醫生談笑風生。

而他在醫生辦公室的抽屜裏找到了那份配型報告,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讓他在瞬間,遍體生寒。

因為那份結果為配型成功的報告上,寫的根本不是他的名字。

一個可怕的真相就這麽毫無征兆地在他面前揭開。

像是寒冬臘月被兜頭澆下一桶冰水,那一瞬間,他害怕得牙齒都在不斷打顫。

他早該想明白的,百分之三四十的成功概率,蘇汐怎麽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配型成功的另有其人,而他……從一開始他就不在骨髓捐獻範圍內。

這五十萬買的不是他的骨髓,而是他的命。

她明知道他的身體狀況很糟糕根本不能成為骨髓移植的捐獻者,她明知道他有很大的可能會死在手術臺上,可她還是要用這五十萬把他送上手術臺。

學校裏的所有人都在惋惜和鼓勵她早日戰勝病魔,卻沒人發覺在他們眼裏天使般溫柔的少女是個奪人性命的魔鬼。

……

“林同學,可以嗎?”蘇汐繼續柔聲問道,“如果不方便的話也沒有關系。”

可嘴上雖然這麽說,她的視線卻自始至終都落在林錦陽身上,就仿佛坐在對面的他根本不存在。

這樣明顯的意圖,誰都能看出來她是想找個借口和林錦陽說上幾句話。

陸清竹握着漏勺的手越來越用力,白皙細長的手指微微顫抖,幾乎要壓制不住心裏翻湧的情緒。

一只手越過袅袅水汽握住了他顫抖的手腕。

“不好意思。”林錦陽面無表情地從他手裏接過漏勺,然後舀起一勺牛肉放進他碗裏,“我這人認生而且吃相不好,和陌生人一起吃飯會放不開,所以你們還是去問問別人能不能拼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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