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雨夜
他們回到教室的時候,上課鈴聲剛好響起。
在老師還沒進教室之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他把手裏的校服還給對方,然後側過身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伸手輕輕覆上自己微熱的臉頰。
林錦陽捏着他臉頰的力道很輕,如果不是修長指節上那些陳舊的疤痕和堅硬的老繭,誰都不會猜到這是一雙屬于拳擊手的手。
所有人都說林錦陽冷漠又暴戾,可只有他知道,他的意中人比誰都要溫柔。
那頓飯之後,兩個人之間的關系緩和了不少,雖然還是不常說話,但好歹沒了之前的尴尬和不自在。
照常結束一天的課之後放學回家,林錦陽看着對面房間亮起的燈,打算等會丢顆糖讓對方開窗和他說兩句話。
然而……
“叮鈴鈴——”電話鈴響的聲音。
林錦陽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亮起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電話號碼是他在帝都的發小。
自從他離開帝都,他就鮮少和曾經的朋友聯系,曾經因為家世相當才接近他的朋友基本都沒了消息,也就只有幾個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還會時不時地給他打個電話寒暄兩句。
“怎麽?裴少今天怎麽這麽有閑情逸致,不找嫩模美女出去喝酒來找我聊天了?”
“林錦陽你別嘴貧。”電話那頭的聲音微妙地沉默了一下,“今天我找你是有正事,你答應我你知道之後千萬不要沖動。”
敏銳地察覺到對方說話語氣的不對勁,林錦陽嘴角的笑意緩慢消散,最後凝成了一道直線。
“裴寂川,你這話什麽意思。”
“林錦陽,你爸結婚了。”
一陣,死一樣的沉默。
林錦陽的拳頭猛地砸在堅硬的牆壁上,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有殷紅鮮血順着他破裂的傷口滴滴答答往下淌。
“裴寂川,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你以為我是什麽人,我還不至于沒心沒肺到拿這種事和你開玩笑。”
“你爸他已經定好婚期了,就在下個月,我爸今天剛收到請柬……”
“裴寂川,那個男人不是我爸!”林錦陽猛地拔高了聲音,幾乎要把他逼瘋的怒火在心口陡然炸裂。
“糟糠之妻屍骨未寒,他就迫不及待地想着梅開二度娶嬌妻進門了,難怪這麽着急地把我趕到江南,原來是為了不讓我壞他的好事。”
“錦陽,那你現在想怎麽辦?”
“能怎麽辦。”他冰冷地笑了笑,眼裏有懾人的戾氣緩慢墜落,“他想娶他就娶,這和我有什麽關系,我早就已經離開那個家了。”
“林錦陽!你這句話什麽意思?難道你就想這麽算了嗎!那個家裏的一切原本都是屬于你的!你姓林不姓徐,你怎麽能容忍那個男人把你媽留給你的東西全部拿走!”
“裴寂川,從我媽掐着我的脖子想殺了我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猛地開口打斷對方的話,他的聲音冷得可怕,像是摻着冰渣,每個字落入耳中都是一陣刺骨的寒涼。
“所以你別再和我提他們,他娶老婆也好死了也罷,那個家裏的一切都和我無關,我不想要我也不稀罕,他徐正國想把這些東西送給誰我都沒有意見。”
“那你爺爺呢,你一個人來了南方,你讓你爺爺怎麽辦?他就你一個孫子,你讓他一個七十多歲的孤寡老人待在帝都,你真的忍心嗎。”
“他已經沒了女兒,你現在難道要讓他連孫子都失去嗎?”
“林錦陽,你難道想被人戳着脊梁骨罵你不孝嗎。”
……
沉默着挂斷了手裏的電話,林錦陽背靠着牆壁慢慢蹲下,微涼的空氣裏蔓延開薄荷煙刺鼻辛辣的氣味。
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他把煙盒裏的最後一支煙點燃,然後拿起手機撥通了通訊錄裏的一個電話。
“喂,雷哥嗎,我是林錦陽。”
“今天晚上有沒有比賽,如果有的話安排我上場。”
“這比賽有倒是有,而且還是筆大生意。”被稱為雷哥的男人抽了口煙,“但是對手太難搞,你年紀還小還是別冒這個風險了。”
“不用,就安排我上場,後果我自己承擔。”
“媽的,這他娘膽子可真大,要錢不要命。”聽着電話那頭的聲音,雷哥張嘴把身旁美女遞過來的槟榔含進嘴裏,嚼了幾下之後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可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這回的對手可不是個善茬,這幾個月來不知道有多少老道的拳手廢在他手裏了,你真的确定要上場?”
“沒錯,立刻給我安排,我十五分鐘之後就到場。”
“行吧。”既然對方都這麽說了,雷哥也沒有拒絕的道理,反正幹他這行的賺的都不是什麽良心錢,打拳賽就是輸了他也能拿到不少錢,要不是看這小子給他賺了不少錢他才懶得提醒,“這可是你要求的,事先聲明,你要是出了事我可不負責任。”
“嗯。”挂了電話後打開衣櫃換好衣服,他出門的時候外面的天空下起了淅瀝小雨。
開着改裝過的摩托車穿過人流稀少的街道,他把車速開到最大,震耳欲聾的引擎發動聲在耳畔炸響。
等到他到老地方的時候,前一位拳手已經被幾個人從擂臺上擡了下去。
在地下賭場打拳賽是份拿命賺錢的活,贏的人能一次性拿到別人一年都賺不到的錢,輸的人輕則傷筋動骨缺胳膊斷腿重則一命歸西。
給他安排比賽的雷哥以為他是家裏欠着債才出來打拳賽,然而實際上他一點都不缺錢,臨走前那個男人塞給他的銀行卡裏足足有一千萬,只要他願意他随時都能過上曾經揮金如土的生活,而他會接這份工作,只是想找個途徑發洩自己心裏的情緒。
沒有多說什麽,他去後臺脫下衣服簡單地熱完身後就上了擂臺。
這種拳賽雙方拳手都不會戴任何防護工具,觀衆最喜歡看得就是拳拳到肉的刺激場面。
大概是沒想到上場的居然是個看上去剛成年的孩子,他的對手甩了甩手上不屬于自己的血,擡頭對他笑得得意又輕蔑。
他沒有多說什麽,握緊拳頭直接沖了上去。
他從來都沒有這麽兇狠地進攻過。
與其說是在比賽,倒不如說是在玩命。
對手似乎是被他不要命的氣勢震懾住,進攻的時候露出了好幾個破綻。他雖然力氣比不過,但最後還是憑借巧勁贏下了這場比賽。
雷哥在臺下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這小子狠、能打架,是個不怕痛不犯慫的主。可他是真的沒想到這小子居然兇得就像一匹野狼,完全不防守只是一昧的進攻,對手一旦露出破綻就立刻像聞到血腥味的餓狼一樣撲上去狠狠咬住,就算自損八百也要從對方身上咬下一塊鮮血淋漓的肉。
這次的比賽他可以說是狠賺一筆,大肆撈金。拿到錢之後他瞧着那小子狼狽的樣子也就沒有再像平日裏那樣斤斤計較,給錢的時候也多給了不少,囑咐他好好養傷,等手好了再繼續打拳賽。
林錦陽看也沒看就把那張嶄新的銀行卡塞進自己的口袋裏,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雖然在最後關頭贏了比賽但自己也受了不少傷,兩個拳頭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不說,被拳頭打中的肋骨更是一陣陣撕裂的劇痛。
這樣的身體情況,開車回去是肯定不行了,夜深人靜的還下着雨,周圍也沒有出租車,他只能選擇一瘸一拐地從地下賭場走回租住的老城區。
他自己也不記得他究竟走了多久,只是漫無目的地一直往前,循着記憶不斷往前走。
最後他精疲力竭地摔倒在地上,任由冰涼的雨水落下,将他徹底澆透。
陌生的城市,毫無交集的人,過路的人形形色色,誰都不會施舍他哪怕一個眼神。
就算他死在這個電閃雷鳴的深夜也不會有人察覺。
收拾好家務回到自己的房間,陸清竹坐在床邊給自己背上的傷上藥,窗外驟然亮起的閃電吓得他微微瑟縮。
房間的窗半開着,冰涼的晚風把牆上的日歷吹得嘩嘩作響。
沒來由地,陸清竹上藥的動作猛地一僵,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匆忙把衣服一穿就往外跑。
陸清竹從家裏跑出來的時候,漆黑的天空亮起了猙獰可怕的閃電。
他很怕打雷的夜晚,因為他的母親,那個深愛他一輩子的人,就死在一個下着傾盆大雨的深夜。
她斷氣的時候窗外電閃雷鳴,自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對雷電避之不及。
可事到如今,他已經什麽都顧不上了。
奔跑着穿過燈火流連的街道,頭頂雨水墜落,人間的萬家燈火在不斷擊碎的水窪中交彙成無盡星河。
他不知是怎樣劇烈地喘息着,又不知是怎樣狼狽地淚流滿面。
靜谧漆黑的天空瘋狂旋轉,因為抑郁症而逐漸變為黑白陰沉的世界就在此刻重新燃起鮮活的色彩,他淚流滿面着穿過繁華喧嚣的街道,萬家燈火映亮他眼底不顧一切的瘋狂與悲恸,也映亮了他眼底撲朔搖曳的淚光。
他不該忘記的。
上輩子的他第一次見到林錦陽就是在這個下着傾盆大雨的夜晚,他撐着傘經過學校旁的小巷,渾身是傷的少年和他擦肩而過,受傷的手指滴滴答答往下淌着鮮血。
現在回憶起來,這似乎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這個人露出這麽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像是被抽去了魂靈徒留下空洞凋敝的軀殼,在那個冰冷的雨夜漫無目的地游走後悄無聲息地死去。
那時候的他因為害怕所以選擇了沉默,放任這個渾身戾氣雙眸失神的人消失在冰冷的水霧裏。
之後的日子,林錦陽再也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那個雨夜究竟發生了什麽。那個下着傾盆大雨的夜晚似乎成了他永遠不願觸及的過往,而他也在那個雨夜之後徹底蛻變,放任自己堕落腐爛。
他不再考慮自己的學業,打架逃課成了他的日常,原本名列前茅的成績也一落千丈。
他成了所有老師的眼中釘肉中刺,曾經圍在他身邊趕着和他做朋友的人也退避三舍,甚至還有人謠傳他和校外的黑社會厮混在一起鬧出過人命。
他悄悄地跟在林錦陽身後,遠遠地看着他,看着那雙燃着灼烈火光的眼睛逐漸變得空洞死寂,最後只留下一片冷漠堅硬的暴戾,就這麽浸沒在香煙燃燒的袅袅煙霧裏,凝化成一層永遠不再融化的堅冰。
沒有人知道那時候的他有多後悔,他曾經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失去了他的母親,現在又因為他的怯懦和遲疑失去了那個願意給他一生溫暖的少年。
如果可以的話,他是多想回到那個雨夜,在那個少年從他身旁擦肩而過之前抓住他的手,告訴他哪怕這個世界都把他抛棄,他也願意站在他的身邊,給他一個容身之所。
他是多想親自剖開胸口,從自己風聲萦纡的胸口挖出那顆鮮血淋漓的心髒,然後指着上面用刀鋒無數次銘刻又無數次愈合最後凝成疤痕的名字告訴他。
你看,有人曾經把你的名字刻進心裏,像瘋了一樣不求回報地愛着你。
心髒的每一次跳動,血液的每一次穿行,這顆心髒呼喚着的,都只有你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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