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會找到你
奔跑着穿過水霧彌漫的街道,他最後在學校旁的那條小巷裏找到了林錦陽。
在和林錦陽接觸的這些日子裏,他反反複複地告誡自己不要介入對方的生活,清醒殘忍地劃清彼此的距離,不敢靠近。
他以為自己能忍住,忍到他扭轉曾經的命運軌跡,讓對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會主動退出他的視線他的生活,抹除他在他的生命裏留下的所有痕跡。
他無數次地告誡自己,不要和林錦陽有過分牽扯,可事到如今,對方的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就讓他輕而易舉地崩潰。
他呆呆地看着那個坐在寂靜小巷裏,低着頭一語不發的少年。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存在,那個人的視線望了過來,緩緩停在了他的臉上。那一瞬間,整個人都像是被拖拽進冰冷漆黑的海水,視線凝滞理智崩潰,就連呼吸也随風而止。
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兩步,冰涼的眼淚就這麽順着臉頰落了下來。
每一滴順着指尖滴落的鮮血都像是在他心口落下的岩漿,輕而易舉地灼穿他跳動的心髒。
林錦陽,這顆因你再次跳動的心,現在同樣因你的痛苦千刀萬剮。
他什麽都來不及思考,轉身氣喘籲籲地跑回家,動作倉皇地自從自己房間的抽屜裏拿出了一卷小心翼翼藏好的紙鈔。
他拿了錢立刻急匆匆地往外走,一刻都不願意停留。
林錦陽傷得那麽重他必須把他送去醫院,這些錢是他平時省吃儉用省下來的,雖然不多,但是墊付醫藥費應該足夠了。
可他走得太急,滿腦子就是林錦陽受傷的模樣,以至于沒有發覺隔壁房間裏刺耳的鼾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來,虛掩的房門就這麽猝不及防地被打開了。
“陸清竹你TM去哪裏!你給老子回來!”
男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一股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手指掐着他受傷的手腕逼着他松開攥着錢的手。
“你這錢哪裏來的!”男人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地板上,那條曾經抽打過他無數次的皮帶又狠狠地抽在了他受傷的背脊上。
“不是說你沒錢了嗎!你想把錢拿出去做什麽!你TM的居然敢偷老子的錢!”
“這不是你的!”
“媽的你還敢頂嘴是不是!你這個雜.種是不是找打!”
他拼命掙紮,一次次試着往外跑又一次次被拽着頭發按倒在地,直到瘦削的背脊被皮帶抽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他疼得撕心裂肺,嘶啞的咽喉嗆出了鮮血,細長的手指在深色的地板上抓出一道道刺目的血痕。
最後他精疲力盡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鮮血順着他的指尖不斷滴落,漆黑的眼睛裏沁出了瘆人的血光。
他要出去。
那個人……在等着他。
他擡頭望向窗外的天空,濃郁的黑暗籠罩着這個死寂的雨夜,沒有星光,沒有日月。
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的孱弱。
這副瘦弱瀕死的身體,面對無端的暴力就連反抗都做不到。
“放開我!”聲嘶力竭的嘶吼。
再溫馴無害的兔子也有鋒利的牙齒,越是溫柔沉默的人爆發的瞬間就越是可怕。
他張嘴咬在男人的手臂上,用力撕開那層血肉,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在嘴裏蔓延。
男人吃痛地把他的腦袋往牆上砸,高聲叫罵着讓他松口。他疼得幾近暈眩,喉嚨裏鮮血不斷往外湧,緊咬的牙關卻始終不松開。
男人大概是被他瘋了一樣的反抗給吓到了,掰着他的頭使勁往牆上撞逼他松口。
他疼得幾乎要失去意識,倒在地板上的時候眼前一片漆黑,胸口劇烈的疼痛讓他快要喘不過氣。
“真TM晦氣!看老子回來怎麽收拾你!”男人猛地踹了他一腳,看着自己的手臂上的咬傷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往外走,大概是要去醫院。
他踉跄着從地上爬起來,手裏緊緊攥着的那一卷紙鈔被鮮血浸濕了一點。他把錢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裏,然後拿着傘走進了雨裏。
老城區的石階在時光流逝中生滿青苔,這條他曾經走過無數次的路,如今被雨水浸透生出裂紋,他拖着一副傷痕累累的身體踉跄着走在傾盆大雨裏,酸澀的眼眸淚光撲朔,任由冰涼墜落的雨水将他浸透。
長街夜色寒涼如雪,漆黑雷雨化作三途河水漫過他的腳踝,這是他從黃泉走向人間的路。
他聽老人講過,傳說中執念深重的亡魂,因為在人間還有無法了卻的牽挂,所以不飲孟婆湯不過奈何橋,寧可不入輪回忍受厲鬼噬咬,也要不惜一切代價地逆着三途河水走回人間。
他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在漆黑的雨水裏,冰冷的水滴沖刷過鮮血淋漓的背脊,濕透的衣角滴滴答答往下淌着稀薄的血水。
大概林錦陽,就是他陸清竹這輩子的執念吧。
明知道這一切都不會有結果,明知道最後的結局只有引火***,可他還是不惜一切代價地去追逐。
出生在黑暗中的飛蛾愛上了火焰,這樣的愛情注定以鮮血淋漓的悲劇收場。
這世界上,大概沒有什麽比明知道絕無可能還要去孤注一擲更可悲的了吧。
可即使是這樣,即使是這樣的結局,我還是愛你。
所以……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我絕對不會丢下你……
我馬上……就來找你……
【愛上火焰的飛蛾對自己摯愛的火焰說,請讓我死在你的懷裏。】
【如果讓我選擇一個結局,我想在你的懷裏化為灰燼。】
雖粉身碎骨,卻甘之如饴。
————————————————
說實話,會在這種地方遇見陸清竹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這麽狼狽的模樣,更不想把自己的傷痕坦露在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面前。可他的內心深處卻偏偏背道而馳,隐忍地渴望着那個人能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
于是他擡起頭,和他視線相接。
夜幕深重,霧氣缭繞,身形纖瘦的少年站在昏黃路燈下擡眸看他,潮白霧氣中驀然蔓延開四月木棉溫暖甘醇的味道。
他看不清陸清竹臉上的表情,只知道他遲疑着朝他的方向走了兩步,又轉身踉跄着離開。
而他坐在冰冷的雨水裏,自嘲般凝視着那個人落荒而逃的背影。
心裏的某一角,似乎就這麽塌陷了。
果然,所有人都是一樣。
陸清竹,連你也害怕靠近我。
就連你……也和那些人一樣……
他默默地低下頭,像是一只受傷的野獸,背靠着牆壁蜷縮起鮮血淋漓的傷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雨越下越大,整個世界都被喧鬧的雨聲包裹。他掙紮着從地上站起來,手扶着牆壁踉跄着往前走,任由雨水沖刷他模糊的視線。
然而,下一秒,喧騰的雨聲依舊,落在他身上的雨水卻突然停了。
那個他以為早已經和其他人一樣棄他而去的人,如今卻氣喘籲籲地跑到他面前,擡手為他擋去頭頂天空淅瀝墜落的雨水。
時間已是十月,南方濕潤的空氣中已經有了些微隆冬的料峭寒涼。
眼前的人身上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襯衫,逆着昏黃燈光眼尾泛紅地望着他。
他的手裏拿着一把暖黃色的雨傘,可淅瀝雨水卻把他整個人都澆得濕透,蒼白的嘴唇凍得泛青。
“林錦陽,你疼嗎?”
一瞬間的呆愣。
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從來沒有人問過受傷的他疼不疼。
他是在孤獨和冷漠中倔強成長的怪物,他從來不會覺得痛。
可如今,那雙流淚的眼睛極盡溫柔地注視着他,霧氣彌漫的眼底風聲萦纡,萬籁俱靜,只有大片大片缱绻流淌的溫柔海水,就這麽溫瀾流淌着将他包裹,滲透靈魂的溫度仿佛要把他溺斃在那一片寧靜溫暖的海洋裏。
林錦陽感覺自己的心就像白紙般,在冰涼的手心慢慢揉皺,每一道碎裂的折痕都是神經被針尖挑斷的刺痛。
整個雨夜的喧嚣在此刻歸于平靜。
林錦陽想起夢裏的那個人,同樣漂亮的眼睛,神情悲恸地望着他淚流滿面。
但夢裏的那個人,眼裏淌下的不是眼淚,是鮮血。
頭頂的天空電閃雷鳴,留存在他腦海中的記憶愈發清晰,他記得那個人為他哭瞎了雙眼,殷紅淚水一滴滴落下。
太疼了。
他看着那人輕輕捧着他的手,柔軟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覆上他手背猙獰的傷口。
白天和人打架留下的傷,外翻的血肉被雨水沖刷得發白,一碰就蔓延開錐心的刺痛。
你為什麽還要來找我呢……
你轉身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你再也不會回來的準備,因為我早就已經習慣了被抛棄。
這雙鮮血淋漓的手,就連生我養我的至親都不願意觸碰,我又怎麽敢奢望你握住。
那雙眼睛裏的淚光更亮了,溫柔得像是隕落的星辰,就這麽順着臉頰一滴滴落下。
路旁的出租車沖他們按響了喇叭,陸清竹把雨傘放在他肩膀上替他擋住頭頂墜落的雨水,瘦削的肩膀撐着他的身體踉跄着坐進出租車。
林錦陽呆滞地望向面前,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濃郁的黑暗無聲環繞,他看不清對方的面孔,只能隐約看清對方臉部的輪廓。
他記得他說過,他喜歡的人溫柔又乖巧,而且一定要有一雙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
身旁的的人與生俱來就有一雙幹淨澄澈的瞳孔,眼神純粹而溫柔,像是三月春光溫暖灑落的明澈湖水,更像是行走在霧霾橫行的城市,擡頭不經意間望見的藍天。
大概這就是天意吧。
漆黑的深夜電閃雷鳴,他在一片煉獄般濃稠冰冷的黑暗裏遇見了一顆溫暖的星星。
“麻煩去中心醫院,我朋友受傷了請您快一點!”
中心醫院離老城區并不遠,總共不過十幾分鐘的路程很快就到了醫院門口。
雨依舊下得很大,後座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把人扶着走出出租車後關上車門。
“謝謝您,司機先生。”窗外的少年遞給他幾張紙鈔,沒有等他找零就轉身離開。
“年輕人!你錢給太多了!”
“您收下吧。”那人溫和的聲音從喧鬧的雨聲中隐約傳來,“是我給您添麻煩了。”
出租車司機看着手裏比車費多了好幾倍的錢,突然後知後覺地覺得有哪裏不對勁,扭頭一看卻發現自己出租車後座上,那個孩子剛剛坐過的位置上有一大灘深色的痕跡,不像是雨水,反而更像是——
“轟隆——”一陣沉悶的雷聲,猙獰閃電劃破漆黑夜幕照亮視線。
那一瞬間的光亮,那個瘦削的少年走過的臺階上淅淅瀝瀝蜿蜒着滴落的血跡,沒有了雨水的沖刷,那些刺目的腥紅在他瘦骨嶙峋的背脊上蔓延開瘆人的花紋。
他的手指微顫,低頭一看,手裏那幾張百元大鈔上也沾着些微稀薄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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