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請狗血
誰都沒想到, 丁香那麽快就發現了陳秋糖的身影。那是在北站外面的過街天橋上,陳秋糖是在天橋上擺攤/乞讨的人之一。她被擠在兩個兩個流浪漢中間,坐在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報紙上面。身前的地面上用工地上的石灰石寫着:買票回家,錢包被偷。請好心人救濟200元, 留下聯系方式,我會還錢給您!
陳秋糖的畫風與別的乞讨者不同。她穿着幹淨整齊,盤腿坐姿端正, 懷裏揣着一團白色的毛茸茸的東西——迷之假發。當然了,并沒有人給她施舍。丁香在遠處觀察了她一會兒,發現她時不時地将手伸向衣服口袋,掏出煙盒, 遲疑片刻又塞回去。
丁香走到她面前, 陳秋糖一驚,連忙朝四周張望。
“你姑姑沒來, 只有我。”
旁邊的兩個乞丐從瞌睡中醒來, 無聊地望着這兩個人。陳秋糖沒給她好臉色, 這就從地上爬起來, 說走就走。丁香忙拉着她說:“甜甜, 我也是想回家的人啊。”
陳秋糖猛地停住腳步, 背對着她忍住鼻酸。
“你知道為什麽沒有人給你錢嗎?”丁香指着兩個乞丐面前的鐵盒子,“他們都能收到零錢,你卻一分錢也收不到。明明你寫着會還錢,而他們連要還錢的意思都沒有。”
陳秋糖回頭皺眉望着她。她審視了半天,發現丁香雖然如印象當中一樣讨厭, 此時卻并沒有嘲諷她的意思。而兩個乞丐見自己也進入了他人的讨論範圍,煞有介事地看着她們笑。陳秋糖占得這個位置也是不容易的,這裏早就被擺攤的“前輩”化為己有,她是求了旁邊這兩位前輩半天,人家才肯給她讓出一小塊寶地。
丁香蹲下來,在兩個乞丐的鐵盒子裏一人給了二十塊錢,讓他們讓出更大的一塊地方,兩人順從地讓開了。丁香拉着陳秋糖回到原位,地方變寬敞了,兩個人也能輕易容下。她對陳秋糖說:“乞讨這件事,某種程度上和散發小廣告是很像的。”她捅捅陳秋糖,指着即将上過街天橋的一對小情侶說,“你覺得,他們如果給乞讨者錢,能得到些什麽?”
陳秋糖翻了個白眼,撣撣被她碰過的地方,不理她。丁香不惱,和顏悅色地問左邊的乞丐大叔,“大叔,您覺得呢?”
大叔嘿嘿一笑,說:“女娃子要是看見特別可憐的孩子,心軟,小夥子得像個男人嘛,要做做樣子,就給了嘛。”
“謝謝大叔。”丁香對他點點頭,“一個是同情,一個是獲取崇拜,當然要給看起來與他們地位差距最大的人。”她又拽過陳秋糖的衣角,“你看看你,穿得那麽好,一看就不是窮孩子,人家怎麽會可憐你呢?”
陳秋糖掙開她,口中念叨:“我會還錢的,我是借。”
“會在天橋上給錢出手的人,是不指望這錢還能回到手裏的,他們買一份滿足感。信在天橋上乞讨的人會還錢,還不如相信這位大叔的腿是真的斷掉了。”
陳秋糖順着丁香的手指望去,左邊大叔一直無法動彈的廢腿居然自動收了回去,換了個姿勢,右邊大叔揉了揉眼睛,一直翻白眼的猙獰面目也不見了,對陳秋糖咧開嘴笑了笑。
丁香問她:“你可以裝嗎?如果你能裝,你也能得到錢。你是小孩子會更博人同情。”
陳秋糖厭惡地搖搖頭,她出門的時候連自家老姑的錢都不會偷拿一張,當然更是絕不做這種坑蒙拐騙的事情。
“那就跟我走吧,你沒有乞讨的天分。”丁香很善解人意地沒有去握她的手,而是等待她的回應。陳秋糖沒說話,一切心思卻都已經從暗淡的目光中體現了出來——她徹底放棄了乞讨,也就是沒了最後的一種掙錢的方法。
丁香笑笑,問:“你拿個假發做什麽?”
陳秋糖将假發往懷裏藏一藏,“你別管。”
丁香便坐在她的身邊陪她。陳秋糖吝啬地沒有将自己的報紙分給她,她便不嫌髒地直接坐在地上。她問陳秋糖:你是不是已經試過了一些能賺錢的活計?可是你一來年紀小,二來沒有一技之長,能夠做的也只有像醫鬧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在這個地方,你沒有本事,又不願意出賣良心,離開了你姑姑就只能餓死。自己過了三天,還不明白嗎?
陳秋糖把臉埋在白色的假發裏面。丁香試着去拍她的背,這一次,這孩子沒有拒絕她。
“我必須得回去……”陳秋糖嗚咽的聲音從假發中傳出來。丁香無聲地笑了,安撫她的手加了了力量。
過了一會兒,丁香買來了食物和水,順便給旁邊的乞丐也買了一份,幾個人坐在天橋上吃喝。陳秋糖不知道上一次吃飯是在什麽時候,兩三口吃飯了一個漢堡,丁香又将自己的那一份也給了她。至此,陳秋糖看她的目光,終于不再那樣鄙夷。
“你……為什麽要跟老姑搞在一起?她不是什麽好人。”陳秋糖恨鐵不成鋼似的說她。
丁香毫不猶豫地說:“我喜歡她。”
“喜、喜歡……她?一個女的,到底怎麽喜歡另一個女的啊……”
“那種感覺……就像看見太陽,接近太陽的時候會覺得太亮,即便是有太陽黑子之類的缺點,也都會被埋沒在光明之下。你知道太陽很危險,必須離開,于是想盡辦法甚至不惜傷害。但是根本沒用,那可是恒星的萬有引力啊……”
接收到陳秋糖略帶驚恐的質疑後丁香笑了笑說,“你有的地方和你姑姑蠻像的。所以我也很喜歡你。”
陳秋糖覺得身上一陣惡寒,她可不認同丁香的這個看法,她才不要和那個冷漠無情的家夥相像。她說:“我一開始覺着你肯定是跟老姑一樣的壞人。不對,比她還壞。你嘴唇抹得那麽紅,還戴那麽多耳釘,一看就不像正經姑娘。”
丁香聽了哈哈大笑,“我原來不是這樣的。後來……也算是為悅己者容吧。你姑姑喜歡我這個樣子。”
陳秋糖糊塗了:“你是認識老姑之後才變成這樣的?你自己不喜歡你現在這樣?”
丁香神秘地一笑,略過了這兩個問題。她說,她家是在旅游城市做旅游業的,從小就會幫着父母招待客人。她原本是很內向的性格,但是客人一般都喜歡大方健談的姑娘,所以在客人面前她就練就了開朗的性格。這種性格讓她家中多了回頭客,多了收入。盡管她不擅長開朗,但她喜歡這個結果,捎帶着就連她原本陌生的那個過程也喜歡上了。
陳秋糖一臉懵比地問:“你說什麽呢?老姑跟你家的客人有啥關系?老姑又不給你錢。”她頓了頓,“老姑給你錢麽?”
丁香噗嗤一聲笑,心想,我和這孩子說這些做什麽呢?
天色晚一些的時候,丁香帶着陳秋糖下了過街天橋。兩人下臺階走到一半,迎面跑上來一個熟悉的身影。葉從心借着傍晚的光,定睛望着站在自己上方摳自己的衣角的孩子,兩人之間隔着大半條樓梯的距離。那孩子一時間顯得不知所措,想要向後退,卻又定在原地。兩人對峙幾秒,陳秋糖打了一個飽嗝。
葉從心沒忍住,笑出聲來,緊接着又恢複了冷漠,“回家。”她轉身就走,薄薄的紗制小披肩在晚風中仙氣逼人地飄着。羅莎琳德就停在路燈旁,楊程程從車上下來,誇張地一邊雙手搖晃一邊跳着向陳秋糖打招呼,喊得破了音。
陳秋糖慢慢地跟在葉從心身後下臺階,發現她腳步有些不穩。
“你姑姑為你着急,三天沒正經吃過東西了。”丁香在她耳邊悄聲說,“快去扶着她。”
“是因為我不在,她懶得自己做飯。”陳秋糖沒有去扶,只是死魚眼緊盯着葉從心的後背。
“你呀,怎麽不懂得抓住時機?你姑姑現在是對你最寬容的時候。”
陳秋糖根本不懂丁香在說什麽,她的印象裏,葉從心從未對她寬容過。她的目的還沒有達到,跟着葉從心回家,其實是不情願的。然而丁香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然後超過她朝葉從心追了上去。
“學姐,等等!”
葉從心回身,驚訝地望着從上面跑下來的丁香。還沒反應過來現狀,她就被丁香拉着手跑上了樓梯,而丁香的另一手則拉着同樣一頭霧水的陳秋糖。楊程程在她們後面追趕上來。
“你還可以嗎,學姐?”
“呃……嗯!”
葉從心不知道她要做什麽。當她們跑過過街天橋,進入火車站 ,又将無數的檢票口和拖着行李的旅人甩在身後,最終停在自動售票機的面前,葉從心這才有個猜測。
丁香看了看列車時刻表,指着一小時後發車開往滄頭市的一趟列車說,“學姐,就買那一趟吧。你帶着甜甜現在就出發。”
葉從心還在捂着胸口氣喘籲籲:????
丁香說:“我和甜甜是站在一邊的。今天我負責,看着你買票,看着你帶着她上車。”
“好!”這一聲喝彩來自楊程程。
楊程程的掌聲啪啪啪地在他們三人身後響起,對丁香投去贊賞的目光。葉從心的視線一一掃過她們的臉,猛然發現自己已經身處敵人的包圍圈。敵人的老大陳秋糖使出了離間計,丁香使用美人計,楊程程使用“隔岸觀火”。而她呢,正是四面楚歌,連“走為上”都沒有能力使出來。
她把丁香拉到一邊,“我沒有答應過她什麽時候帶她回東北。”
“這是借口,你明知道她為什麽那麽着急。”
“她着急有用麽?她回去能做什麽?”
“學姐,”丁香握緊她的手,“她只是個想念朋友的孩子。你沒有體會過身在異鄉的感覺,可能不會懂吧。”
葉從心突然便找不出話語來反駁了。楊程程和陳秋糖還在那裏遠遠地望着她們,而丁香握着她的手,有種不可抗拒的魔力。她生生把手抽出來,質問:“你是在讨好她是不是?你想做她的姑媽了?”
丁香拒絕正面回答,只說:“我今天一定會送她坐上去東北的火車。學姐,寬容一些吧。”
“為什麽要對她寬容?”
丁香盯住她半晌,笑道:“這樣我可以相信,你對我也能一樣寬容。”
她拉着葉從心回到售票機,葉從心說:“不坐火車,我可以開車帶她去。”
丁香無聲地搖搖頭。
“我還沒有準備行李!”
丁香的目光像一根燒得灼熱的箭。
當拿到兩張連號的車票時,葉從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桎梏。她從未被人如此押着做什麽事,也沒人能押得主她。可是莫名地,她不是那麽讨厭這種桎梏感。丁香垂着眼,嘴角帶着隐隐的微笑,“走吧,我送你們去檢票。”
“呃……還有大花,它還在家沒人照顧——”
“我來!”楊程程高舉雙手。
“……”
失道寡助。葉從心再也沒有掙紮的力氣了。這一切仿佛一場精心謀劃的全套,可是陳秋糖的樣子明明也是如大夢初醒一般,像是還沒準備好迎接這突如其來的驚喜。
丁香。是她在牽着這一切。
陳秋糖随着人流進入了檢票口,楊程程已經出去開羅莎琳德。葉從心和丁香慢慢地走着,任憑無數拎着行李的人們行色匆匆而過。
“我本來打算送你上車的。”葉從心說。
“我送你,也一樣的嘛。”丁香深吸一口氣,“我……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你能相信我嗎?”
她們靜靜地望着對方,都不是擅于将話說圓滿的人,仿佛留白是什麽好習慣似的。半晌,又突然笑開。生活不就是如此?總有意外,卻并沒有什麽始作俑者。葉從心擺擺手,說:“那我走了,開學見。”
丁香的眉間微微一皺。
……
“學姐!”
葉從心的身份證已經舉在半空。她轉過身,被一個人狠狠抱在懷裏,洗衣皂和水果香水的混合氣味瞬間将她包圍,前所未有地,微微刺激着她的淚腺。
她聽見有人在笑,看見有人在偷窺她們。但終究沒有人會特別在意,這畢竟是火車站,類似的事情每時每刻都在發生。
“學姐,我得向你坦白。”
“我現在不太理智,但如果錯過了這個不理智的機會,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了。”
“我确實在讨好甜甜。”
“我想,做她的姑媽。”
葉從心瞪大了眼睛。
廣播在播報去往滄頭市的列車的檢票信息,催促乘客抓緊時間,重要的事情說了三遍。
“學姐。”丁香用力抱了她一下,然後放開她,眼圈紅得不行,“你快點回答,該上車了!”
葉從心轉身刷卡過了檢票口,兩人隔着一臺刷卡機,身邊無數的乘客匆忙經過。她看見在十幾步之外守望着她的陳秋糖,那孩子抱着白假發低下頭。
“裝什麽傻。”葉從心說,“你明知道,你剛剛的話才是對我的回答。”
她像一個等待太久的客戶端,網速太慢,服務器太遠,直到快要忘記自己曾經發出過一個請求的時候,突然收到了回複。客戶端的世界明亮得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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