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請抛棄

“葉……”陳大在尋找合适的稱呼。“葉小姐”這稱呼有點過分生疏且太恭敬, 他不想使用。“她老姑?”

葉從心聽見這稱呼心裏一陣無語,決定裝睡。陳大又确認了幾次,确定她确實是睡着的。

“她老姑,你千萬別怪咱。當初咱家裏沒錢, 才讓你領走了甜甜,現在手頭有點兒錢,足夠養她了。但是咱也知道, 你獅子大開口,要個天價咱還是出不起。所以啊……”葉從心聽到他話語停頓,心裏便猛地一揪。因為聽聲音,他是搬起了屋子裏的凳子, 這凳子可是結實得很。

“甜甜是咱陳家的人, 哪能讓你一個外人養?”陳大舉着凳子接近她,因為精神緊張, 兩手的指頭都已經感受不到疼痛。

葉從心已經吓得癱軟在床上了。她瞪着牆面, 看着上面投射的可怕的影子越來越大, 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坐起來回擊。

不不不, 她怎麽敢回擊呢?跪下叩幾個饒命頭才是正道啊!

可她現在就連坐起來磕頭的膽子都沒有, 不得不考量的是, 如果她繼續裝睡,陳大還有可能突然良心發現懸崖勒馬。可如果她突然醒過來,陳大被發現了惡行,會不會一急之下直接殺了她?

好吧,考慮這些其實什麽用都沒有, 因為葉從心已經吓得渾身無力,動彈不得了。她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影子變得更高更可怖,高舉起凳子砸了下來。那一刻,葉從心緊閉上眼,卻連大叫出來咒他一句不得好死的膽量都沒有。人若是慫,死都死得窩囊。

凳子撞擊在被子的表面之上,發出一聲悶響。幹淨利落的一瞬間,葉從心甚至沒怎麽感到疼,只不過眼前的世界,黑屏了。

“滾。”

葉從心在黑屏之中聽見陳秋糖說了這麽一個字。她顯然是壓抑着火氣說的,聲音沙啞顫抖。反應了兩秒,葉從心才發現,那凳子并沒有砸到自己的身上。她聽見陳秋糖将因為她的及時阻止而砸偏在床上的凳子搬回到地上,而陳大什麽都沒說,喘着粗氣離開了。

這件事,葉從心和陳秋糖都沒有對對方提起過。

兩天後,楊正林帶着他擁有的最簡便的攝影、錄音設備,出現在了陳各莊村。他的到來,給陳秋糖帶來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最近失蹤的幾名少女,經查實是被拐賣到了三福陽光福利院,聽到打拐風聲後,犯罪分子将孩子們轉移到了一棟山間別墅中,公安機關将在今天前往解救。

這正是葉從心所說的,村裏即将發生的“大事”。

稍作準備之後,楊正林将跟随一輛後備警車,一同前去。看着陳秋糖那仿佛容納了滿天星星的眼睛,楊正林拍拍她的肩,“你跟我一起來。我來教你這個設備怎麽用,到時候如果情況緊急,這個攝影的位置就是你的。不過你這頭發怎麽……”

“別管她的頭發了。”葉從心說,“還能再帶一個孩子嗎?她有個朋友,比她還擔心那小女孩的安危。”她說的是四眼。

陳秋糖着實是驚訝了一下,怔怔望着她半晌,說,“誰都別告訴了。要是只能再帶一個人,就帶老姑吧。”

這回輪到楊正林和葉從心驚訝了。

“她不能一個人在家,必須跟我在一塊。”陳秋糖堅定地說,卻并沒有解釋原因的打算。葉從心琢磨了一陣,看到陳秋糖不敢直視她的愧色,終于懂了——自從發生了陳大偷襲的那件事情之後,陳秋糖就對她寸步不離了起來。

……

幾輛索納塔沿着隐秘的山道開上山去,離着別墅還有很遠的時候,車子便停了。楊正林正在采訪武警小隊長的時候,陳秋糖用照相機對着山林,拍下一只烏鴉。這是陳秋糖第一次跟随記者在危險的事件前線工作,她雙手抱着照相機,一臉的凝重,自己跟在楊正林的身後,還要随時保證葉從心跟在她的身邊。

別墅從茂密的林子中現出一個朦胧影像時,陳秋糖便在一人高的灌木從後面找了個位置,楊正林守在她身邊,發現她對設備的光線調試已經操作得非常熟練,尋找的視角也棒極了。他給了陳秋糖一個大大的贊,決定冒個險,這次的攝影任務,全部交給陳秋糖。

葉從心說:“工作的事你不要交給她。萬一——”

楊正林咧嘴笑笑,舉起自己的另一個小型相機。

“這種新聞圖啊,不需要像你平時拍的照片那麽講究。最重要的是,快、準、穩。咱們拍的時候,要把最具沖突性的場面拍下來,流血、擁抱大哭這些元素最好都有,但是真正放在網站、報紙上的時候,太勁爆的圖片經常用不到。不要緊張,先求穩。”

陳秋糖仰着頭問:“一會兒會流血嗎?”

楊正林俯下身來悄聲說:“有狙擊手,如果犯人暴力抵抗,他們會開槍。”

“會不會傷到五花……”

“不會的!甜甜,要相信我們的人民警/察!”楊正林拍拍她的肩。

葉從心在他們身後靜靜地觀摩着這一場實際教學。她和陳秋糖一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犯罪事件,說不激動是不可能的。但是當她看見陳秋糖微微皺眉的認真樣子,學習時處處透着認真和滿溢的興趣,這一切就仿佛回到了最安全的教室,什麽罪犯什麽狙擊手都不存在了。

葉從心打算用手機拍一張武警哥哥的照片傳給丁香顯擺,不料打開照相功能時,出現的是默認的前置自拍視野,她猛地從畫面裏看到她們身後藏着一個人。那人顯然不夠機敏,被葉從心看到了半個身子,只是一個照面,她便認了出來,那竟然是陳大。

他怎麽跟過來了?!葉從心的腿有點顫。

“老姑?”陳秋糖突然拉着她的手,“你別怕,他們打不着你。”

“……我不怕這個。”

陳秋糖對楊正林說:“我老姑特別慫。”

葉從心:“……”

解救被拐少女兒童的行動在他們的聊天之中毫無預兆地開始了。其實從他們的角度,并不能看清武警官兵們在別墅內的行動,陳秋糖一動不動地盯着鏡頭,額角流下汗珠來。等待的時間,每一秒都被壓抑的心情所拉長,感覺過了有半個小時的時間,突然林中傳來“嘭”的一聲,驚起幾只飛鳥。那別墅二層的一個窗戶随聲炸裂開來,緊接着是一陣遠遠的模糊化的激鬥聲。一個男人從那窗口處倒下來,呈自由落體狀态直接跌落了下去。

直到所有的孩子被官兵們領出來,整個解救過程,葉從心看了看表,不到十分鐘。

陳秋糖将照相機交給楊正林,探頭探腦地望着那些被解救出來的孩子。她看見了表情呆滞的五花,還有正在流淚的大玉頭,雖然什麽都沒說,也鎮定地沒有沖上去擁抱,但自己的眼裏卻已經濕潤了。

“太棒了……太棒了甜甜!”楊正林抱着照相機翻看陳秋糖的“工作”成果。

他沒想到,第一次接觸新聞攝影的她,可以真的做到快準穩,她記錄下了罪犯被狙擊手擊中,從窗口落下的瞬間;記錄了武警官兵在別墅外破門而入的瞬間;還有孩子被一個武警叔叔爆出來,緊緊摟着武警的脖子,臉上挂着淚珠的瞬間。每一張都具有十足的新聞沖擊力,其中的新聞要素非常豐富。

“這完全可以直接上頭版大圖,重點表現得太棒了!”楊正林都不知道該如何稱贊這個小天才,感到詞彙匮乏。

小天才本人則還處于情緒激動的狀态,健康小麥色的皮膚微微發紅,她抹了一把額角的汗,拉着葉從心下山去。

葉從心的腿依然有點軟,下山的時候一如上一次來東北時那樣不中用。陳秋糖已經有了經驗,不太好走的地方便自覺停下來,抱着她越過險地。他們這地方選得有些偏,只能在荊棘灌木的夾到中艱難前行。一個不小心,葉從心的手就把陳秋糖的假發打飛了。假發落在不遠處的灌木枝丫間,努努力剛好夠得到。

“去撿回來嗎?”葉從心口中問着,手卻牢牢抓着陳秋糖的胳膊不放。

陳秋糖望了它半晌,仿佛是最後的告別,張了張口,最後卻還是什麽都沒說。她理理自己稍有些亂的黑棕色短發,抱起葉從心,繼續下山去。

他們回到警車停放的地方時,看到村裏的幾個孩子被警方攔在警戒線後面,二傻三胖四眼六指全都在。五花撲在四眼身上,依然哭不出來,四眼的眼鏡上卻已經沾滿了淚水。其他孩子忍不住,也和他們抱在一起。陳秋糖在理他們幾米遠的地方停下,猶豫着要不要吱聲。

“老、老大……”是六指最先發現了她,結巴着喊了出來。幾個孩子一起應聲看向她,他們早已忘記不是白發的陳秋糖是個什麽樣子,此時望着這個十分正常的、顯得柔和許多的面孔驚詫不已。

她站在葉從心的身前,頭發不再那樣引人注目之後,偏中性的女式衣褲終于體現出了美感。這一群一直拜倒在她的板磚之下的男孩子,目光注視着她将上衣塞在褲子裏而産生的腰線。陳秋糖的臉已經紅到脖子了,她低頭注視着自己的鞋子,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卻被一只手頂住了後背。陳秋糖回頭,看到葉從心在對自己微笑。

她從未見過老姑對自己露出這樣的表情,即便是得知了她成功考上區重點中學的插班生的時候,她也只是淡淡的,不管是欣慰還是鼓勵的情愫,在她眼中根本找不到。可現在,葉從心推着她的那只手仿佛都不那麽冰涼,那手是在逼着她向前走,但也能容她向後依靠。

陳秋糖挺胸擡頭,告訴手下們:“我考上北京的中學了。中學不讓染頭發,不讓打架。”

孩子們愣了愣,面面相觑,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你們以後……可以不用再當我是什麽老大。”

四眼臉上挂着眼淚笑起來:“其實咱早就看出來你這回戴了假發。你買的假發質量忒差了!你還是咱的老大,咱和五花好好學習,總有一天考到北京找你去!”

二傻突然撓着頭傻笑道:“老大,原來沒發現,你長得可真俊。”陳秋糖沖上去就朝着他的胸口怼了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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