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請脫離幼女行列

與小禾告別後的當年下午, 葉從心就坐上了去往濟南的火車。小禾還告訴她,丁香雖然是煙臺的生源,但其實家不在煙臺,而是隔壁一個叫萊南的地級市, 但是再繼續精确的地址她也不知道了。葉從心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不知道到時候出了萊南火車站之後的下一步該做什麽。她只知道她現在非出發不可。

仿佛是應了楊程程當時的豪言壯語,她真的來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好在她這一次沒忘了自己家中還有個拖油瓶。

陳秋糖正在上化學課的時候,收到了來自葉從心的短信。上面說她去山東了,讓她好好上學不要鬧事,有問題找程程。陳秋糖收了手機, 心裏仿佛有一堵厚厚的高牆, 什麽鬼的分子原子她都不想聽了。

她中午回家化了的魚,白化了。

陳秋糖上的第二實驗中學, 學校風氣是較為開放的。老師年輕化, 老師與學生之間的關系親近化, 學生們從某種角度來講……成熟化。陳秋糖因為個子高, 坐在第四排的位置, 一下課, 一對14歲的小情侶就藏在她座位後面的窗簾布裏面不知道幹什麽。陳秋糖瞪着死魚眼望他們,仿佛看見了老姑和丁香。

初中的女生正是喜歡搞小團體的時候,一下課就很容易看出班裏的小群體分布。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女生,一般都是沒有存在感或被孤立的——包括轉學生陳秋糖。

男生則特別頑劣。陳秋糖看到幾個比她個子還矮的男生和另外幾個長得特別高的男生,在教室裏追逐着, 抛接一個女同學的毛絨球。被欺負的女生有點胖,臉上長了青春痘,而且學習成績屬于中等。她一個人坐在座位上,滿臉隐忍的委屈,但是根本不站起來保護自己的財産。

陳秋糖攥了攥拳頭,指間久違地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她騰地站了起來,冷冷地望着正在奔跑的高個子男生,這行為将她周圍的幾個同學吓了一跳。

“好好上學別鬧事。”葉從心淡漠的聲音在她耳邊有如蚊蠅。

陳秋糖向座位外跨一步,葉從心的聲音便更響亮一分。最終,她窩囊地坐了下去,打開語文書死命地集中精神,然而什麽也看不下去。

“哐當”一聲巨響。全班同學都安靜了下來,陳秋糖感到腳底甚至傳來一絲微弱的震動。當大家全都将視線集中到教師中央時,只見一個高個子的男生從地上爬起來,撿起他的眼鏡。一個女同學的課桌被他撲倒了,桌鬥裏的東西落了一地,上面還落着不許帶到學校來的手機。女同學驚呼一聲,趕緊撿起手機藏在校服裏。

杜靈就是這個時候字正腔圓地開口的:“你們要鬧去教室外面鬧,咱們班因為課間追跑打鬧被扣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況且班裏還有人想寫作業呢,需要安靜。”她回頭看着那個胖胖的受欺負女生,怒其不争地搖搖頭,“不去撿你的毛球嗎?”

杜靈說完便事不關己,視線掃過陳秋糖,剛好和她對視了一秒。視線稍作停留卻沒有任何表情,她繼續寫她的數學作業去了。

很顯然,高個男生是被杜靈絆倒的,她好像是為了幫助同學,又好像不是。

陳秋糖轉來的第一天就注意到這個杜靈了,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這個女同學與葉從心有着某種共同的特質。

她清瘦,相貌不算出衆但是蠻秀氣,長發仿佛做過離子燙一般的直,紮在腦後瀑布一般垂下去。陳秋糖在講臺前做自我介紹的時候,目光掃過全班同學,唯獨這個同學沒有擡頭看她。她一直在寫作業,手裏靈活地花式轉筆,那手真是美,比葉從心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然,這也不足以讓陳秋糖記住她。杜靈的有趣之處在于,她的人緣之差與氣場之盛。開學短短半個月,杜靈已傷害同學數次,有外班同學來找她的麻煩,也有像今天這樣仿佛是在打抱不平。別看她瘦,欺負起人來相當有一套,且每每出陰招,踩腳絆腿揪頭發踢裆,無比陰損。這在陳秋糖這種習慣于正面剛的人看來,是有點不齒的。

但是,還是比老姑強,至少不慫,是敢于站出來的那種人。

陳秋糖在上最後一節課的時候趴在桌上睡着了,再醒過來時,同學們都已經離開,只聽見班主任在門外,略帶哀求的批評教育聲。原來是杜靈被叫家長了——被她絆倒的男生下巴磕得鮮血淋漓,不找家長也說不過去。

陳秋糖這是頭一次看見杜靈露出那種淡淡的微笑,微微低着頭,抿起唇,盡管對面的班主任在述說着她的種種不是,她卻完全沒有給到一丁點關注。她的關注點顯然都在身邊的家長身上。杜靈的家長是個看起來很面善的女人,打扮得很年輕,圓臉,眉眼溫柔。這如果是她的媽媽,那麽這身材當真保持得贊。陳秋糖走近了,聽見班主任管家長叫“馬老師”。

馬老師不斷地對班主任點頭哈腰,替自己家孩子承認過錯,待班主任離開,馬老師一臉生無可戀,杜靈甩着她黑亮的馬尾辮,優雅地走回教室,剛好與陳秋糖對視起來。陳秋糖有點囧,連忙轉身。

“等等!”杜靈喚她,“陳秋糖!你……”

陳秋糖見她指着自己的褲子,順着看過去,只見屁股上居然有掌心大的一塊黑紅色的濕跡,在淺灰色的校服褲子上,別提多醒目了。陳秋糖怔怔地望着它不知所措,一時之間她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你是不是沒帶東西?”杜靈從自己包裏翻出一個衛生巾遞給她。陳秋糖的目光鎖定在衛生巾上,這是在老姑家裏見過無數次的東西,每次見着它,她總是不由自主地移開目光。這東西在她潛意識裏是非常羞恥的。

陳秋糖甚至有些驚恐,她沒有接過衛生巾,而是向後退了一小步。仿佛她只要接過了它,她的人生就完了。她從小就把自己打扮成中性的樣子,即便是來到北京換了行頭,老姑買的裙子也從未上身。她依然是那個酷小子,不管是外形還是表情還是身體機能。

現在,褲子上的那灘血,是她終于變得“軟弱”的标志。

“你快拿着呀,一會兒要流得更多了!”杜靈向前走,将衛生巾直接塞在陳秋糖的手裏。然而真正看出門道的,卻是馬老師。這個臉上永遠帶着幾分讨好的笑容的溫柔女人,将衛生巾藏了起來,将自己帶來的外套擠在陳秋糖的腰上,遮住她屁股後面的黑紅色,帶着她去了衛生間。

陳秋糖從未想過,第一次使用這件物品的時候,葉從心會不在她的身邊。

……

馬老師和杜靈将陳秋糖送回了家。原來馬老師不是杜靈的媽媽,她叫馬麗,是杜靈的古典吉他老師。杜靈是南方人,父母都不在身邊。她的父母和馬麗是好朋友,孩子又想要走古典吉他藝術專業這條不歸路,所以平時就讓杜靈寄住馬麗家。

馬麗拍拍陳秋糖的肩,她的笑容使她看起來與人沒有距離,“我呢,就算是杜靈的監護人。”

監護人。這個詞往陳秋糖心口狠狠戳了一下子。

“小陳同學,以後要拜托你管着杜靈,她總是給我惹麻煩!”

杜靈的馬尾一甩,“馬麗,你在說什麽!”

馬老師搖頭笑道:“你看,她多沒禮貌,永遠不叫我老師。”

杜靈不言語,她背上背着巨大的吉他琴盒,就像太過幼小的蝸牛背了個太過沉重的殼。但是她昂首挺胸,拒絕了陳秋糖幫她背琴的援手。

“即便是男生,我都不會讓他們碰我的琴。你我都是女生,誰背都一樣。”

“我……”陳秋糖下意識地想要反駁。我怎麽能是和你一樣的女生呢?她明明比男生還厲害。

可是她今天卻感到自己非常弱小。她默默地看着自己中性化的旅游鞋,又不可避免地看見了自己隐隐發脹的胸部。這一切的身體變化,都讓她難以接受。

……

正在濟南等待轉車的葉從心,接到了陳秋糖的電話。葉從心問她有什麽事情,那孩子支支吾吾說不出口,一個勁兒地“我、我、我今天……”。葉從心一頭霧水地聽她支吾,後來,她洩了氣,改口問:“你吃飯了麽?”

“嗯。”

“你早點回來……”

“嗯。”

陳秋糖再次鼓足勇氣:“我今天——”

火車站實在是太嘈雜,葉從心看到自己的列車即将檢票,便打斷了她,“甜甜,我這裏很亂,聽不清你說什麽。你能聽清我說的話麽?”

陳秋躺在那邊喊:“能!”她徹底放棄了自己原本想說的話題,改口喊道:“老姑!好好照顧自己!別懶!”

葉從心聽見最後兩個字,突然覺得這手機變得沉甸甸的,“懶的毛病是改不掉了。你不在我身邊,我該怎麽辦呢?”

“……那我就過去找你!”

我過去找你。這話葉從心之前也對丁香說過,莫名被紮了心。她沉聲道:“不要來找我,甜甜。過好你自己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這趟旅途,前方面對的是什麽,卻突然感到,背後那個小姑娘像個充當板凳的木頭樁子,永遠實實在在地杵在那裏。她不需要陳秋糖找過來照顧她,不需要她在身邊,只需要她呆在原地。知道她在那裏,至少心裏能有一半是結實的土地。

“甜甜。”她握着手機的手有些出汗,“等我上了火車安頓下來,給你回電話。你給我講講你沒講完的事吧。”

可是她心裏的事情已經夠多,上車安頓好自己之後,就再也沒想起對陳秋糖的這個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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